山魅诧异地挑了挑眉:“哦?那么姑娘认为最美的地方是在哪里?”
巫真一直认为,天界虽然繁华但终究只是一场美梦。
天界的华美都是建立在天人对凡人的统治上。无数被徭役征收上天界的凡奴用血汗苦苦地维持着这份瑰伟昌荣。
巫真住在帝都设的名为巫祝馆的地方,并在里面修练。馆内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孩们,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天人,除了巫真。凡人在天界的地位极低,被视为凡奴,天人都不屑于与凡人为伍。在馆阁里经常可以看到一袭巫衣的巫真踽踽独行。
晟非先生送她上天界后就离开了,不知去向。师傅远在凡界,根本无从交流。天人们总是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凡俗女孩,远远避开她。而天界凡奴的孩子们也不喜欢她,她穿着天人才能穿的羽毛般柔软轻盈的天衣,一拢巫者装束将她衬得亭亭玉立,与褐衣粗布的凡人孩子们形成鲜明对比,在凡人孩子的眼里她分明就是一个小天女。巫真也想脱下这身衣服,但这是不允许的,如果不穿巫服会被夫子教训为言行不恭。
在天界她学会了察言观色,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别人的脸色,生怕自己出错,从此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
她擅长鼓瑟,是因为她经常独自一人在僻静的地方弹奏,天界有许多鹓雏、青鸟、天鹿这样的灵兽,它们温驯善良,通人性,没有天凡之分,喜欢欣赏美妙的乐曲,只有和它们在一起巫真才能忘却一切烦恼,但只要乐曲一停它们就会离开,因为它们也有自己的职守。灵兽们就是巫真全部的朋友。
“我觉得最好的地方是我的故乡,”巫真微微抿唇笑,有些不好意思般地,“它只是一个小村庄——簌簌衣襟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就这么简单。在九州大陆上这样的地方不胜枚举,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来,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慢慢说着,巫真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谷桐村,她坐在小山坡上,草地茸茸似柔毡,娇小的野花零零散散地点缀在草地上。温暖的夕阳笼罩下来,她看到缓缓下山的牛羊,急于归窠的鸡群,炊烟袅袅,薄暮霭霭,在交织的苍茫中,挥鞭的牧童,荷锄的农夫,提篮的桑女走在田野间的阡陌小路上……风中传来悠扬的箫声,巫真看到柔和的暮光下,一拢素白的身影站在树底下,宁静地吹奏一曲箫音,巫真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草屑,小跑着朝那白衣人奔去……
“真儿……”
师傅,是你吗?我在这里……
“阿真!阿真!”
什么人?在喊我吗?
巫真朝白衣人跑去,却发现怎么跑都无法拉近距离,她开始焦急起来。吹箫的人始终一动不动地静静吹箫,她用力全力地奔跑,平时这样的速度已经跑过了好几个小山坡,可是此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白衣人,仿佛那只是暮光下的一个幻影,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永远无法抵达……
巫真猛地惊醒,就看到立夏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她,大声喊她的名字。她被晃得头晕,挣扎着说:“立夏,别摇了……”
立夏松开了手,忙问:“你没事吧?”
“我怎么了?”
立夏还没回答,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这么快就醒啦?”那是山魅的声音。
巫真抬头一看,就看见山魅站在她面前,浅笑吟吟地看着她。
立夏猛地跳了起来,挡在巫真面前,警戒地看着山魅。
立夏严肃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好笑:“阿真,这个女人不知道使了什么坏手段,刚才你一直在叫她师傅,还要和她走。”
巫真的心神一凛,是中了幻术了。山魅的言笑晏晏、温言软语都不过是伪装!
漆黑的树林深处,莹白的光芒在无声地闪烁,后稷脚尖一点,身形拔出数丈高,稳稳地落在了一株参天古树的树干上,他拂开枝叶往前望,远处的树林里散发出柔和如月光般的光芒,仿佛是天空中月亮的一枚碎片坠落在那里,照耀一方。
后稷朝着那个方向马不停蹄地跃去。
那是一株形似构树的高大古木,树干呈黑理,约有四五人合抱粗,树身高十丈左右,树冠茂密似华盖。那种柔和的光芒就是从树冠上散发出来,在漆黑夜幕里如一盏巨大的明灯。那光芒照耀四方,温润而不刺眼,像是珠玉散发出的光辉。光华笼罩在枝叶上,看不出具体的颜色。
后稷纵身一跃,落在一个树干上,顿时“嗡嗡嗡”飞起一大片虫子,像一大片雾气涌出来,然后又迎面扑来,后稷微微一惊,立即抬手挡住眼睛。
那些虫子绕过后稷逃也似的飞远了,有几只冒失的家伙撞在后稷身上,晕头转向地在空中兜了几圈,然后清醒过来连忙跟在同伴后面飞去。后稷抬起脚,见脚下树干上有一些粘稠的青色液体,看来有些小东西没来得及逃走。
这种发光的树夜里在树林中很容易招虫子,飞走的那一群虫子形似飞蛾,呈白色,在白光下几乎显现不出来。后稷没有感觉到异样,应该是无毒的。
他抬头去看头顶上的枝叶,见树干上只有比较细的小枝和叶子是能发光的,它们层层叠叠,绵绵密密地聚拢在一起,便显得光芒耀眼。这种光虽然柔和,但看久了也会眼花。后稷细看了一会儿,确认无误,很快折下了三根带叶的小枝,藏在袖子里,然后纵身跃到树下沿路返回。
这种树称为迷谷,原本生长在南方招摇山中。这是种有灵性的草木,在深山中行走的人只要佩戴它的枝叶就不会迷路。因为这种特质迷谷树后来被移栽到很多山林里,专门用来为迷途的人指路。
但会发光的树不止迷谷一种,有些树的光芒美丽耀眼,但却是剧毒,人只要一触碰它的枝叶就会立即中毒死去,因此在辨认树种上不得不谨慎。
后稷回到了篝火边,就看到山魅站在巫真和立夏的面前,双方似乎正在对峙。立夏像只竖起利刺的刺猬一样戒备地看着山魅,巫真脸色苍白地躲在立夏身后。山魅则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立夏。
不远处季阳等人视若无睹。
后稷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腰间的剑。
山魅觉察到身后一阵冷冽如冰霜般的剑气,她回身一看,那名鲛人少年正站在她身后,淡淡地看着她,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剑还没出鞘,一股剑气凛然而出。
山魅的唇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媚眼如丝地看一眼后稷,然后袅袅地转身走到一边。
“怎么了?”后稷走过来问。
巫真坐在地上,低着头抬手按住额角,仿佛很是疲惫:“是我大意了,中了山魅幻术。”
立夏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样?很难受吗?”
巫真摇摇头:“没事,只是有些累。”
她隐隐感觉到他们就是被舍弃的人了,如果不是立夏及时唤醒她,此时山魅又将会对她做什么?
幻术中的情景令她感到惊惧,不管她怎么努力,这世上都再找不到师傅。
她第一次为师傅占卜无果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的缘故,可是她不断地努力,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后来她干脆请求夫子为师傅占卜吉凶,但夫子最终也只是无能为力地摇摇头。这实在是很不寻常的事。所以她一定要来寻找师傅,在天界的羁旅漂泊中,对师傅的思念,是助她渡过无数个孤寂黑夜的灯火。
身为巫者的她,在天界长年礼仪教养下包裹出了一副娴静端庄的样子,但她远远没有那么冷静。无论再怎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的内心都是懦弱的。这也是山魅率先对她下手,又如此轻易得逞的原因吧。
一根仅数丈手掌长,小指粗的树枝递到她面前,树枝上孤零零的一片叶子,散发着幽幽的白光,枝叶似乎也是白玉色,呈半透明状。立夏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稀奇地说:“这是什么啊?能发光哎。”
巫真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抬眸看向后稷问:“这是迷谷树枝吧?”
后稷点点头道:“少晗说把它佩在身上日后会有用处,所以我去找了一些来。”
“你们看,那是什么?”立夏忽然大声叫道,抬手指着前方。
众人抬眸看去,只见树林深处里飘荡着一点火光,像是有人提着灯笼在那里走动,火光逐渐多出了数十点,摇荡在半空里,影影绰绰,像是有一行人。
这里是少有人行的深山老林,长年来没有人走动,他们在山中走了这么多天也没有看到其余的队伍,突然冒出一行人来,实在是很诡异。
火光渐渐地清晰起来,原先的火光并没有移动,兀自在原地摇晃着,灯火在接近,是因为半空中不断凭空出现新的火种,朝他们的方向迤逦而来,渐渐连绵成一条长长的火蛇,从树林深处游移出来。
所有人都戒备起来,火光越来越近,只见前方的黑暗中,荒废的山路两边,众目睽睽之下两盏秋色轻纱罩的灯笼悄然出现,它们悬浮在半空中,那样的高度正是一名成层男子提着灯笼柄的高度,可是灯笼后空无一人!
半透明的灯纱罩里插着一枝红烛,上面烛火跳跃,秋色的灯纱上勾勒着淡雅的山水图,火光透过秋色薄纱弥散出来显得愈发地柔和温暖,晕着一层薄雾般的光晕。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式样。
紧接着,又出现了两盏灯笼,然后又是两盏……灯笼不紧不慢地从空气里衍生出来,靠近。像是富贵人家夜间迎接贵客,大门敞开,两排提灯的侍女鱼贯而出列在道路两边为客人照明。
然而这里没有富贵人家,也没有贵客,诡异的气氛在空气里弥散开去。
远处响起了飘渺的歌声,渐渐地声音清晰起来,像是有人在弹奏一种丝弦乐器。
巫真轻声说:“是箜篌的声音。”她的声音不大,但这时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她突然说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季阳说:“看来山鬼发现我们了,先礼后兵,他这是警告我们离开,如果我们天亮前还不走,他就要动真格的了。”
灯笼越来越多,飘浮在山路两边的半空中,灯柄像被人握住了一样纹丝不动,但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动起来,火光照亮了前方的路,反而像是在为人指路一样,最近的灯笼离他们不过三步远。
“哼,装神弄鬼,”那名年轻的翻云阁下属冷哼一声,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右手往前一挥。
“住手!”季阳喝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枚寒光从年轻人指尖射出,划过一道光线射向一盏灯笼。那道暗镖迅疾射过,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情况,人们只看到灯笼依然纹丝不动,那枚暗镖出现在灯笼后的树身上。
但立夏知道那枚暗镖精准地射中了目标,因为他看到灯笼里的烛火猛烈地摇曳了一下,很快又安静下来。那枚暗镖原本可以准确地剪下烛芯,但那点烛火仿佛是水中的倒影,飞镖射中了它,只是令水波荡漾了一下,它毫不费力地就恢复了原状。请输入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