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生和董黑子见董金柱带来了董山，立即停止了谈话，拉出了一副要审判敌人的架势。
董黑子说：董山，你过来。
董山低着头，向董黑子走来，到了跟前说：黑子叔。
董黑子说：叫队长，或者连长。
董山仍然低着头，双手搓来搓去，低声说：队长。
张铁生大声嚷嚷说：董山，你要好好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请你看清形势，绝不能有抵抗心理。
董黑子斜着眼看了张铁生一眼，心说，你算哪颗葱呢？这不是在集市上那大院里烧旧书，那时候你是阎王身边的小鬼。这是在老烟筒，董支书还是老大，我也才是老二。再说了，董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没有搞清呢，怎么就审判上了？！
董山也抬眼看了张铁生，见是个还没有自己年龄大的青年，不禁心里寻思了，这个娃娃是谁呢，他怎么好像比董黑子还躁。
董黑子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董山，你最近老是往集市上跑干啥去了？也不好好上工，就不怕年底干捞（没吃的）？
董山低声说：就是上集市了，没有干啥！
这当儿，董金柱插话说：董山家最近日子好得很，家里的面缸满满的，我们去的时候，他们正就着兔子肉吃杂面馍馍呢！说到这个，他砸吧了一下嘴，脸上的那个伤疤随着他砸吧嘴跳动着，犹如一把镰刀在割草，说：那个兔子腿是真香啊！
董黑子哼了哼鼻子，似乎也闻到了什么：嗯！还真有一股香味。不过，董山有双巧手，捉只野兔子也正常。
董金柱又砸吧一下嘴，口角滴出一串口水来，说：这香味是从我嘴里飘出来的，我刚才去顺带啃了一丁点儿。
张铁生说：你们这儿捉野兔子是自己吃？
董黑子说：荒地里跑的，谁捉了谁吃。
张铁生说：我说队长，这就不对了。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土里的，都是队里的，董山得缴公，不缴公就往自己嘴里放，那是贪污社会主义兔子。
董黑子噗哧笑了！说：张铁生，我们村一直都是这样，再说也没有“贪污社会主义兔子”这个罪名啊。
张铁生就说：你们村的政治觉悟太低。这明显的公私不分。
董黑子见张铁生当着众人的面顶撞他，不由拿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说，你这是要爬到我头上的节奏啊！但想一想自己还要利用他扳倒董支书呢！就附和着说：以后考虑考虑让他把打猎的东西缴公。
董山接口说：那好啊！我家抓的还有几只老鼠呢！本来琢磨着下午煮了，那我就送到队里缴公吧！
董黑子脸一黑，说：哪个要你的老鼠？我说的是兔子。
董金柱这个时候插话说：队长，要不，先让他们把那碗兔子肉缴公吧！我刚才吃了半个兔子腿，嘴里香透了，现在没有得吃了，老是想咬舌头。董黑子没有回答。董金柱想，没有回答就是默许了，说：连长，我去把那碗兔子肉端过来。说完一溜烟跑出了院门。
董黑子继续审问董山：你要说清楚你为什么老去集市，总得有个理由的，要不然你两个月内跑过去七八趟，你跑过去干啥了？能是没事去集市上瞎逛？
董山嘀咕半天说：没事。
董黑子问了半天，董山总是回答没事，让董黑子上火了，他一拍大腿：我说董山，我不是和你闹着玩。你的情况我已经摸清楚了一些，你是去集市上找女人，是不是？
董山说：这岁月，去集市上哪里找女人，你倒说说看。
董黑子：去……董黑子一想，也是，这不是旧社会，没有风月场所。就说：有人反映，你去捡媳妇，是听了黄尿壶装神弄鬼的胡言乱语。
董山说：队长，您也知道那是胡言乱语。
董黑子说：那你说清楚，你去集市上干啥去了？
董山支吾半天，说：没事。
董黑子说：我靠他娘的，你当我是傻子？
董山说：没有。
董黑子说：那还不说清楚。
董山说：没事。
董黑子说：我靠他娘的，你说，你家从哪里来的那些面？兔子是你荒地里抓的，我就不说了，你说，那些面是从哪里来的？你总不能说那是兔子拉的屎吧？我问你这么多句，你就反反复复给我说一句“没事”就真没有事了？你抱着这种侥幸心理来应付我？我知道我是谁？我可是队长，可是民兵连连长，你就这么应付我？
董山心里一惊，心说，这下不好了，面的问题咋解释呢？看来只能把卖老鼠夹子的事情说出来了。但要说出来卖老鼠夹子的事情就得被定为资本主义。要是被定为资本主义，就得挨批斗，这可咋办？索性，就以傻卖傻，说：俺娘信了黄尿壶的胡言乱语，让我去集市上捡媳妇。
董黑子说：你们信黄尿壶就是迷信。
董山低着头，一言不语。董黑子继续批斗说：迷信，就是四旧，旧思想，就得革。
张铁生这时候插嘴说：队长，你看看，这就是旧思想啊！要不然，咱们今晚给他来个批斗会，把那个黄尿壶也拉来审一审，你看，董山都交代了是黄尿壶装神弄鬼，这不就是人证吗？再说，董山的关键问题还不是迷信的问题，是“面”的问题，“面”的问题必须交代清楚，他家是黑五类，平常工分少，哪里来的那么多“面”？
董黑子思索了半天，才琢磨说：要开会批判，还是要请示董支书的。
张铁生说：董支书说不开就不开了？说不得，咱们连他的命也革了。张铁生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董黑子心里就暗自一乐，如果能批斗董支书，那他就成老大了。但他毕竟具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他知道，光凭这一点，想斗倒董支书还是不容易的，董支书是大树，根深叶茂，想斗他村民是不会跟风的，那就成了他自己的独角戏，说不定还会把自己砸进去，偷鸡不着舍把米。
董金海、董如山站在旁边，呜呜嘟嘟半天说：革董支书的命不能呢！他在咱村威望高，而且，他是董姓人家。关键他是老党员，老支书，是咱全村人认可的。
张铁生说：哎！你们还以姓氏拉小圈子？这是宗族主义嘛，要坚决斗争。
董金海、董如山便不说话了，但看得出来，要斗董支书，他们是坚决不会干的。
董黑子想了半天，说：先别扯远了，让董山交代清面从哪里来的再说。就继续审问董山：你家的面从哪里来的？咱村收的玉米还没有分，小麦面谁也舍不得整缸的磨，你家怎么那么有钱？面从哪里来的，快说！董黑子说完这句话时，咬牙切齿，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董山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恐惧来，他看到过摔断了腿的父亲的下场，他知道割资本主义尾巴是多么的可怕，吓得打了趔趄，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董黑子说：你要说不清面从哪里来的，我就按你偷的处理。说到这里，董黑子叫董金海：金海，你去乡里一趟，到派出所报案，就说有人偷了面。
董山就更害怕了，那时候，偷一点东西是非常大的罪！乡派出所的所长就有权把人拉出去枪毙了。他记得邻村就有一个青年，因为偷了生产队供销社的一包烟，被两个人夹着拉倒一个土坑旁，一枪就打了脑袋，那脑袋上还溅出一片红红的东西来，是血还是脑浆，他没有看清楚，他被呼啦啦的人群拥挤着。其中，还有人拿着馒头，说要去粘那脑浆子吃，吃了可以治病去灾，就吓得浑身发抖。他这个时候，才豁然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而董黑子就像一个阎罗王，在赤牙咧嘴地等着他交代。我，我，我，董山颤颤巍巍地说，黑子叔，我真没有偷。
董黑子说：别叫我黑子叔，叫我队长或连长。你要是说不清楚，就只能按偷的处理。你要知道，去年，咱邻村小魏桥的魏胜生，就因为偷了队里一盒香烟，就拉出去枪毙了，这个后果是很严重的。你还年轻，你那瘫痪了的爹还需要你照顾，你那娘以后也需要你照顾，你想清楚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估计你娘也会寻死觅活，八成也活不成了。
董山说：黑子叔，你饶了我吧！我真不是偷的，俺娘就我一个孩，你要当我是偷的，就害了我全家。
董金海插嘴说：山啊！咱都是董姓一门的，你早点说了，兴许队长还有个应对之策帮助你，你要不说，那队长真会去报案。派出所的利害你是知道的，他们可不姓董，他们想枪，啪！你脑袋就碎了。董金海又说：队长，我去乡里报案了啊！说着，装作要出去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队长，我去了啊！队长，我去了啊！慢腾腾地走到了院子门口，又说了一声：队长，我去了啊！走出院子，又回转身大声说了一句：队长，我真去派出所报案了啊。
董黑子哼了一声，说：他娘的磨蹭个啥，快点去吧！
董山哇地一声哭了，噗通给董黑子跪了下来，说：连长，别报案了，我说，我全说，我真不是偷的。
董黑子嘿嘿笑了，说：你早说嘛！费这劲。然后，董黑子命令张铁生：你，记录。
张铁生看了一眼董黑子，心里老大不舒服，心说，你咋命令我做记录？我又不是你的秘书，我是上面来的，是领导你的。但想一下，不吭声了，这里也就他识字多，他不记录谁记录呢？于是，便找了一张烟盒纸，摊直了，从兜里掏出钢笔来记录。
这时候，董金柱正端了兔子肉回来，一边走一边嚼着，满院子飘满兔子肉的香味。
董黑子就虎着脸说：你个吃货，那是社会主义的兔子，你就那么吃了？谁给你的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