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期末考试以后的第二天傍晚,新谷镇顾寨村,省道,一辆公车正呼啸奔驰着。
公车上,顾成看着外面熟悉的那片稻田,那谭被夕阳映照得泛着橙红的水塘,那条还有不远的通到家里的小村道,最熟悉也最挂念的是那个站在村道口,遥望着这边的一个瘦削沧桑的身影——那是他的父亲,每次回家,都会见到这个身影一直站在那里,每次他关心地去问父亲是否等了很久,父亲都会说“没事,我刚到。”
这个背影让他很激动,他的基础并不太好,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去弥补。到了最近三个星期,他都没有回来,也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去争取,争取一个能让父母骄傲的成绩。
而他也相信这次的成绩不会让他失望,因为他的成绩在他的努力下,也慢慢出现在了班上前十了,而这次,他有把握能分到实验班。
“滴——”
顾成看见公车快到村道口了,就按下了下车铃。
公车缓缓停住了在路边。
“踏——踏——踏——”
随着急促的鞋子撞击公车铁质地板的声音,顾成下车了,然后就是小跑到公车前面。
“爸——”顾成对着马路对面的父亲挥了挥手,然后又急忙跑向父亲。
他此时的世界,只剩下父亲。
顾成父亲看见自己的儿子朝自己挥手,他很激动,激动地眼睛都有些水光流转,被泥土染成的枯黄色的双手有些发抖。
一个月没有见到这个考到了一中读书的有出息的儿子了,他很思念。只是笨拙的他面对儿子激动的挥手和叫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看着儿子从公车前开始奔跑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他此时的世界,只剩下儿子。
“呜——”
当离父亲只有半个车道的时候,顾成的世界永远只剩下了父亲,他的记忆被定格在父亲慈爱地激动地看着他的画面。
在离儿子只有半个车道的时候,顾成父亲的视线就被一辆大型的泥头车取代了,然后只是在一刹那,泥头车和他儿子就一齐消失了。
他的表情一直僵硬着,那种慈爱和激动,已经失去了活力。
他才慢慢地脱离脑袋空白的状态,然后机械地看向车流的方向。
不远处的地方已经停着一辆泥头车,大型的黄色的满是尘土的泥头车,那车正闪着警告灯。它只是这样停在那里,门一直没有打开。
顾成的父亲慢慢地、慢慢地拖着双腿走向那车子。
他一直默默祈祷着,默默祈祷着,却又不知道在祈祷什么。
当靠近泥头车只有五米的时候,他才从夕阳的余光中看到车轮下看到了一双鞋子,还有一滩水光……
期末考试完了,第三天下午。
晓天正提着一袋换洗衣物,和梓柔一齐到了车站,她会在这里出发到鹏城,然后在鹏城转道明珠。
“别这样啦,又不是不回来。”梓柔当时看着晓天有些低落沉默的样子,是这样安慰他的。
而他当时只是勉强一笑,“傻妹,注意安全,到了,就给我打个电话。”
“嗯。”梓柔微笑看着他,轻声应道。
“别忘了。”晓天啰嗦道。
“知道了,啰嗦鬼。”梓柔好笑地看着这个大男孩。
“嗯,上去吧。”晓天轻轻推着梓柔后背,让她上车,免得看见自己低沉的样子。
看着梓柔上车的那一刻,晓天心中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有种错觉,似乎梓柔以后就不再回来了,这让他有种要紧紧拥抱住她不放手的冲动。
“横——横——”
客车启动那一刻,晓天看见了梓柔笑着向他挥手,立即也笑着挥手告别。
可是真笑还是假笑,只有他自己知道。
车子就这样离开了,带走了让晓天一直思念和祝福的那个女孩。
晓天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看着梓柔从明珠带回来的大幅海报发呆。
“嘟——嘟——嘟——”
突然,电话声响起。
“踏——踏——踏——”
“啪——”
“喂,哪位?”走到座机架子旁,晓天拿起话筒,有些慵懒地问道。
“晓天吗?”对面传来的是黄素梅有些低沉的声音。
“嗯,素梅,找我什么事?”晓天很惊奇,因为他可从来没有跟黄素梅聊过电话,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他家电话号码的,而且,黄素梅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了平常的清脆,反而有种傻子也听出来的失落?
“晓天,你知道了班……班长出……出事了么?”黄素梅带着些许哭腔,问道。
“嗯?”晓天听到这个,就怔住了,随后立即用僵硬的话语道,“素梅,别说笑了。顾成不是已经回家了么?我昨天下午还跟他一齐去坐车的呢。”
“可……可是他……他真的……真的走了……呜……”黄素梅的哭腔更重了,声音越说越沙哑,最后就听见了黄素梅的哭声。
“什……什么时候的事?”晓天用沙哑的声音,明知故问。他实在不愿意相信,还和他边走边聊,还鼓励他要努力追上那个自己经常去找的漂亮女孩的班长顾成,才过了不到一天,就已经与他阴阳相隔。
“昨……昨天傍晚……”黄素梅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原来才几个小时而已,就与他没有再次说话的机会了,沉重的心情把晓天的思维都压得不能动弹了。
“晓天,明天我们打算到殡仪馆,送班长最后一程,你要参加么?”黄素梅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声音还是很沙哑。
“去,哪里集合?”晓天用虚弱的声音道。
……
第二天,南岳市殡仪馆。
晓天准时来到了这里,原本陈茵不想让他参加的,就像以前他的长辈离去一样,都只有姬贤荣和陈茵出席葬礼,陈茵不想让晓天有阴影。
只是这一次,晓天没有听从。
“我只是想送自己朋友最后一程而已。”
这一句沉重的话语,让陈茵妥协了。
过来参加葬礼的更多的是顾成的亲友,班主任莫凤云还有二十来个同学,黄素梅、佟凤、潇洒哥、张宝、阿龙,连一直不着调的青山也来了。
在火化之前,亲友会最后一次瞻仰死者的遗容。队列最前面的是父母,最后是同学。
“啊——呜——我儿——啊——呜——”
晓天刚跟在莫凤云后面走动不久,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几乎瘫坐在棺木前面,泣不成声,那脸上早已有着深深地泪痕,眼睛十分红肿,旁边有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妇女拉着她,让她不至于一下子就落在地上受伤。两个女人后面,一个瘦削的双手枯黄的中年男人耷拉着脑袋,无神地看着里面的顾成,默不作声,但是他的脸皮已经在微微抖动,面容变得有些扭曲。虽然他没有眼泪,眼睛没有红肿,甚至没有任何哀伤话语,但是没有人感受不到他的痛苦。
晓天知道他们是顾成的父母,也感受到了那种痛不欲生的哀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成还有个哥哥,虽然没有他有出息,但是,总让老人有所寄托,不至于对生活绝望,以至于造成更大的惨剧。
当晓天走到棺木前面时,两老依然在棺木前面,一动不动。
晓天看见顾成的遗容,没有了生气,看起来好像很安详。
但晓天还接受不了,才短短的时间里,这位认识了一年、一直很努力、一直很乐天的班长顾成就此离他们而去了。
他有种错觉,顾成只是在那里装的,他并没有走。
但后面女生的掩嘴而哭的声音,让他回归了现实。
晓天一直移动着,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跟着人流移动,然后陪伴顾成的骨灰回到顾寨村,才坐车回家。
从顾寨村回家,需要坐一小时的公车。
虽然在公车上潇洒和青山一直调动着,让气氛不再那么沉重,但是却是失败了。
最后大家都是沉闷地坐着,没说话。
晓天一直望着窗外。
人,为什么那么脆弱?人,为了什么活着?人,为什么要死去?
晓天自问着,这么多年来,晓天都很听话。
即使不爱看教科书,但他还是尽量去取得一个好的成绩;虽然早就想出来到处流浪闯荡,但为了父母的期待,他选择了继续读高中;徐允说过,她答应了妈妈不在大学前恋爱,所以他退了一步,没有勉强;因为云鹏追求梓柔,他作为好朋友,所以丢下了对梓柔的异样感情;因为梓柔选择了叶胜,所以不希望插足别人感情的他再次封印了对梓柔的念想……
可这么多年来,晓天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着过。
仅仅为了自己。
他为什么为活着?
晓天很迷茫,如同一下子进入了有着浓雾的迷宫。
此时的他,找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