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里的家伙钻了出来,摸了摸装韩虎的小球,风一样的走了。
蚂蚁,那是蚂蚁。虽然它的身躯变大了许多,像一辆威武的黑色战车,但韩虎还是认识它们的,并且它们不会是一只。
另一只蚂蚁从缝隙里钻出来,也摸了摸装韩虎的小球,风一样的走了。
第三只蚂蚁也钻了出来,准备去摸装韩虎的小球,却看见了里面龇着牙的韩虎,也露了露自己的牙,扭头风一样的走了。
韩虎看到蚂蚁如铁钳一样的牙齿,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冲从自己身边穿梭的蚂蚁大喊大叫,希望引起它们的注意,最好有一两只好奇的蚂蚁能咬自己几口,不——是咬这个球几口——要是把它咬破,再撕大一些,自己就能爬出去。啊,那时就自由了!
这是韩虎的如意算盘。但那些蚂蚁却不为所动,依旧一个接一个地风一样的走了。
叫喊了半天的韩虎明白自己失败了。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天地,韩虎尝到了绝望的苦味。
冷!也没有慰藉。
但小球里面很舒服。翻滚,漂浮,舒展,是柔软而绵长的自由自在。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度过难熬的岁月。
这种状态让韩虎尝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也让他想到了熟悉的那个她。
这种味道和凝湖的一样。
韩虎必须保持清醒。一根绳子划过他的脑海,是她触摸过的绳子。韩虎想不起来“犹豫”二字,甚至渴望她递过来一根绳子。
一闪念。一闪念过后,韩虎还是要面对这个小球。不,是面对挡在小球前的门槛。
韩虎不再幻想自己可以脱离这个小球。他认识到小球就是他,他就是小球。蚂蚁们就是这样认为的。
谁会对一个想翻越门槛的小球感兴趣呢?关键的是这个小球并不是食物。蚂蚁不会搬运不是食物的东西,其它昆虫也不会白费力气搬运这个无用的小球。
唯一的选择似乎就是等待。
等待白鹿的审判。
一颗黑褐色的小球滚过韩虎的脸前,停在了门槛边。
是另一个鬼魂?
但它跟自己不一样。它是一粒鹿粪,一粒真正的鹿粪。它的表面略显粗糙,没有光泽,没有一点透明感。
一个东西爬了过来,速度很快。它越过韩虎,直扑那粒鹿粪。然后又迅速掉转身,用后腿把那粒鹿粪往上推。
韩虎看清楚了,那是一只蜣螂。
粪球滚了下来,蜣螂追过去接着把粪球向门槛上推。粪球又滚了下来,蜣螂毫不气馁,依旧兴致勃勃地赶过去,把粪球往门槛上推。
这精力旺盛的小东西,就像不知疲倦的溪流。就在韩虎已经忘了已经是多少次重来的时候,那只粪球终于攀上了门槛顶端。
蜣螂爬上门槛,和粪球一起不见了。
韩虎若有所失,但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
他驾驭着小球去寻找鹿粪。
他要在蜣螂赶回来之前,做好自己的准备。他没有蜣螂灵敏的嗅觉,准确地说他没有嗅觉,不知道球内的气味,更闻不到球外的气味。但他有眼睛,虽然看得不远,但能看见和发现。
撞来撞去,终于发现了那团黑褐色的一团。近了,近了,远远的还可以看见一片水迹。就是这里了,韩虎滚过去,让小球沾满了水渍。而后又滚回去,和那些黑褐色的粪球粘在一起,等待蜣螂回来。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弱者善用强者的力量生存下去,而不是觉得自己该死。
蜣螂是此刻的强者,它可以把自己带离这个牢笼。
韩虎的判断没有错,那只蜣螂回来时,第一个就扑上了韩虎的小球,因为刚沾满了尿渍的小球气味更浓烈。
韩虎一直在祈祷蜣螂能顺利地把自己推出洞外。不要像上一个粪球一样,蜣螂费劲,自己更要受罪。只想着到了洞外,就是自由的天地了。
洞外的阳光立刻刺昏了韩虎,下意识地韩虎立即缩进了黑水里。不知过了多久,韩虎才苏醒,蜣螂仍在卖力地推着韩虎翻滚。韩虎一个激灵,想着坏了,不知道蜣螂滚了多久,离蜣螂的洞里多远?自己要尽快摆脱蜣螂的控制,要是被它拖进蜣螂洞里,自己可就永远被埋在地底下了。
韩虎想到的办法就是跑偏。他不断改变小球的方向,顺势滚出一段距离。蜣螂也跟着快速追上去,调整方向,顽固地向洞的方向推去。
韩虎的战斗不能失败,失败就是灭顶之灾。
但蜣螂不知道什么是放弃,它只知道它找到的食物一定要带进洞里。
韩虎很快就落了下风。他的力量、他的速度跟蜣螂相比,如同学步的婴儿跟巨人在对抗。
蜣螂冷漠而有效率,它铁了心地要把这个不听话的粪球带进洞里。而对韩虎的喊叫、辱骂无动于衷。
这个强者要毁灭掉韩虎,可连它自己也意识不到。
韩虎不能让它毁灭自己。死在一只蜣螂的爪下,韩虎的名字就彻底臭了。
慌而不乱。与其说韩虎已经适应了外面的阳光,不如说他已经顾不上外面的阳光。在不断的翻滚中,他要快速判断周围的环境。要是有一段陡坡,甚至一个山崖,就可以摆脱蜣螂的控制,但也不能把自己摔得粉碎。
节奏掌握在蜣螂爪下,一直没有出现陡坡或者山崖。韩虎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蜣螂会突然停下,那说明它的洞到了,自己也就彻底完了。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紧凑。多滚一圈,韩虎的危险就多了一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是韩虎的丧钟在响吗?
但韩虎听到的不是丧钟声,而是水声!
没错,是水声!
韩虎朝水声的方向滚去!不在乎蜣螂再三的推回,他一次次憋足力气向水声的地方滚去。
终于韩虎腾空而起,旋转着甩出一段弧线,“啵”的一声摔在岩石上,翻了一串儿滚才停下。
周围是水,是小溪的水,但韩虎还没飞到水里。他陷在水旁湿润的砂土里动弹不得。
那只蜣螂显然没有被眼前突发的情况弄晕。它迅速翻下堤岸,向韩虎爬来。
可恶的蜣螂!这样也甩不掉它!
怒火燃烧中,韩虎依然在盘算对策。
蜣螂用力拨了拨,把韩虎推出了泥坑。小球滚过清亮的溪水边,停住了。
韩虎轰的恐惧了,难道蜣螂的洞在这里?
蜣螂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疑惑的韩虎望着小球外面滑落的水滴,明白了。溪水洗掉了鹿尿的味道,蜣螂明白了这不是一粒鹿粪。
韩虎取得了胜利,它来得这么不容易。也让韩虎明白以后的艰辛或许会超过想象。
韩虎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也只能选择走水路。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极大地节省体力,速度也更快。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回不到陆路上了。
最大的担心是这溪水会流向何方?要是把自己冲出这洞天,以这样的面貌流落在世上,还不如让蜣螂给埋这里呢。
韩虎纵身滚入潺潺的溪流中,白水花裹着小球忽上忽下,如同猛烈的狂风暴雨。
终于消停了。水变缓了,韩虎才发现溪水并不是凉的,是一种销魂蚀骨的温——热。
是温泉。但对于韩虎来说,它太热了。它会慢慢抽走韩虎的气力,让他软弱无力。
韩虎随着波浪半浸在水中,搜索着可以停靠的避难所。
一个波浪压过来,把韩虎推向了岸边的水草。水从水草中间退去,把韩虎留在了芜杂的叶子上。
一阵笑声传来,是熟悉而久违了的轻笑。
没错,一定是她!那是渗透血液的快乐源泉,曾经激荡过自己的全身,如烈酒麻木了四肢,如米酒灌醉了智慧,只留下无所不能的眼睛,诉说着世上最难以理解的语言,流连忘返。
别给我说阳光,别给我说水热。她活着,就足以打败一切!就算那只蜣螂再敢横在前面,立刻毫无犹豫地撞死它!
但,她在哪里?
远远的,一个黑色的圆球从水面浮出,水塑造着形状把它拉长,越拉越长,带出白里透红的肌肤。
是头发,是如丝的长发,它顺从地贴在浮出水面的后背上。它的主人甩了甩头,闪过挂着水花的半边脸。
柳瓷!如梦一般。如果韩虎可以流泪,他早已泪流满脸来报答自己。但他不能,他把自己的伤感、感激、激动化作三股密绞而成的一根绳索,凝结着力量,等待着喷薄的一刻!
美梦总是在美好时刻到来前被惊醒。
白鹿,岸边出现了白鹿的身影,健壮、威武。阳光照在它如缎的皮毛上,泛出神一样的光辉。
但在韩虎眼里,它就是魔鬼,那白色的晕光在伤害着每一个见到它的生灵。
白鹿忽然走了,很快就从韩虎的视野里消失了。
韩虎可不管它走了没走,早就左右晃动,努力地要摆脱水草的束缚,挣扎着对抗漂浮不定的对手。
一个大浪冲了上来,猝不及防的韩虎被浪卷走了。这正是韩虎想要的。
韩虎觉得自己的好运到了。自从看见柳瓷的那一刻开始,不可一世的白鹿灰溜溜地走了,无缘无故来的大浪就把自己带到了想去的方向。这是什么?这是上天的眷顾,祖先的保佑。
既然机会来到面前,就绝不可以让它溜走。
那是下游而不是上游,韩虎有充分的优势借助水流,唯一注意的地方是不要让水流把自己冲偏。
好了,看看柳瓷在哪里,好纠正一下自己的航向。
柳瓷消失了。韩虎极力扫视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水面,甚至借助水力跳起一下,以便看得更远。
但柳瓷依旧看不见。韩虎不会就此放弃,上天给的好运也不会这么短暂。
水面上一道暗流向韩虎涌来。是什么?是可以把自己吞入腹中的大鱼吗?
韩虎忙潜入水下,要一看究竟。
是柳瓷,她在水下正奋力向自己游来。她的手脚还有些生硬,双眼紧闭着,飘散的黑发却如怪物的触手,膨胀出张牙舞爪的气势。穿过水面的阳光在她煞白的脸上摇晃,闪烁着揉捏着那扭曲了的脸。
韩虎忽然对眼前的柳瓷感到陌生。她还是自己的柳瓷吗?自己见过水里的乐葿,从来没有见过水里的柳瓷,因为书香门第里的她根本不会游泳。
韩虎疑惑了。水下飘忽不定的波光喷射着耀眼的白斑,把水下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让韩虎的眼睛越来越着急。热!难耐的热如淤泥般拖住了韩虎的判断力。他要跳出水面,但行动却执行了另一个命令:继续观察,要看清楚些。
柳瓷在不远处浮出水面,韩虎赶紧跳到水面上。这样,在柳瓷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可以发现自己了。
韩虎借助水力跳离水面,以免被柳瓷顶起的水花淹没。正在想如何解释才能让柳瓷相信自己就是韩虎时,柳瓷发现了他。不是惊喜,而是一脸的厌恶。紧接着,韩虎就被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水花埋没了踪影。
等一切过去,韩虎终于可以看清水面时,柳瓷已经爬上水岸,穿上挂在小树枝上的衣服,跑了。
韩虎回天无力,甚至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又结束了。
韩虎接受了命运的裁判。因为他知道他是一粒粪,一粒玷污了整条清水的粪。不然爱干净的柳瓷不会这么惊慌失措。粪蛋子韩虎就这样赶走了自己心爱的人,搅黄了自己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失去了自己存在下去的唯一希望,顺便还辜负了父亲的重托。这都是这个粪蛋子造成的!
阳光变得火辣辣的,韩虎失去了躲避它的欲念。他就这样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不再想水流会把他带向哪里。
直到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