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已抵达上海虹桥机场……”广播声把周小安拉回了现实,他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他走出机场,脚步沉重,像深陷泥潭。如何对小舟解释?然而脑子已一片混沌,看不到方向。
撒谎?小舟是很善良的,但并不代表她笨。而他也不愿骗她。
“也许,她知道真相后会释怀的,她不也是同样家庭成长起来的吗?”他存有一丝幻想。
地铁永远是拥挤、嘈杂的,像城际列车一样不知开了多久。他原本可以有一个位子,但就在他屁股要坐下去的时候,一个女人肥硕的腿将他的腿一挡,他的身子瞬间被移位,待回过神来,位子已被抢。刚坐了2小时飞机,又不得不站了1个多小时,他真觉得累了。
出了地铁站,天空正下着细雨,轻飘飘、细密地洒在地上,街道清冷很多。天空幽暗,不像是中午,倒像晚上。道路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车辆在细雨的高架中穿梭,有种说不出的美丽。又是上海了!
周小安觉得冷,赶紧把大衣裹上身。上海的秋天有时很干燥,有时却一连下好久的雨,像是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子。他在俗称“贫民窟”的城乡结合处租着一套老房子,就为了上班方便,然后房租尚可接受。
这是老式公房顶楼的一个小套间,年龄比他还大。斑驳的走道墙壁布满裂纹,夹杂着淡绿色的霉斑,像一幅幅水彩画。铁门和铁窗推开时都吱吱作响,阳光天里,可以看见灰尘顺着门框一点点飘下,像飞舞着的蝴蝶翅膀。但是今天是阴天,只觉得楼里阴暗潮湿得可怕。
周小安脱了被雨淋湿的外衣,抖一抖,挂在衣架上。房子没有阳台,晾衣杆安在室外,这是他来上海后见到的奇特一景。下雨天的时候,衣服只得晾在室内,水珠叮叮咚咚地落在接水盆里,这样的滴水声,若是在庭院中,自是美得自在人心,可在这样一套潮湿阴冷的房子里,一声声都在提醒着他自己有多失败。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9年!一开始觉得度日如年,一天天地熬着,现在也渐渐习惯了。
刚洗完脸,小舟的电话便打过来了:“你可回来了!怎么一个短信都没有。”
“……一路睡回来的。”
“你爸妈还好吗?”
“还好,老样子……”
小舟似乎觉出了不妙,停了一会没说话。
“雨一直在下吗?这几天。”周小安问。
“嗯,衣服都吹不干!”
“似乎要下大了,晚上还见吗?”
“见!”
周小安挂了电话,心通通直跳。
在陈舟之前,他曾经历过三段无疾而终的恋爱,直白地讲,他是被放弃过三次。每个人在离开他时,都会向他道歉,说他没有什么不好,都是她们的错……想到这里,他便苦笑。在认识陈舟之前,他强迫自己单身了两年,他甚至已经有点习惯并享受单身的快乐了。若不是家里逼得紧,他可能会一直单身下去。
可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父母的逼婚就越来越紧。他不敢往家打电话,怕不知如何应对父母亲的问题;每年回家过年,他都被一堆有心无心的话给刺伤;就连母亲的病都被归结于他不结婚给气的。这样打了几年拉锯战后,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接受了母亲所安排的相亲——陈舟是他老乡,母亲从老家拐了好几个弯才牵上的线。
见到陈舟的第一眼,周小安没敢认。
介绍人说她白净秀丽、温婉可人,可是眼前向他走来的分明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谈不上白,只能说不黑罢了,明显的X型腿并且只够得着他的肩膀。
“来都来了,就当认识一个老乡吧!”周小安想。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又绕着时代广场门口的大圆盘旋转了很久,像秒针和分针。周小安暗暗思索着如何有风度地把小舟拒绝了。当时天气很冷,周小安注意到陈舟不停抽鼻子。他觉得好笑,又有点内疚,于是请她去时代广场里面吃点心。陈舟心情也很不好,话语间透露着被父母亲逼着来相亲的意思。她像赌气一样要了冰淇淋,周小安劝她吃点热的,她眼睛一斜,眉毛一扬,说:“让我冷个够吧!”
周小安看着她不知是冻红的还是气红的脸蛋和黑溜溜的大眼珠子,无奈地笑了。
第二天,第三天,他们都没有联系。母亲那边由于没想好解释的理由,就连电话也不敢接,只回复短信说:“外地出差。”
第四天的时候,小舟那边来短信了,原来她也不喜欢他。周小安想起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时代广场前转圈的样子,笑了,心底里生出一丝怅然。
周小安没有回陈舟短信,但终于敢接母亲电话了。
“她自己都快30的人了,怎么还那么挑,我儿子哪点不好了!”他母亲叹息。
“人各有所好嘛,都是因为没有缘分。”周小安安慰着她,“至少认识了一个老乡。”
“这么心高气傲,怕是以后也不好作朋友的,还是不要联系她了。”
“都说了不让你介绍,你偏不听!”周小安听见他爸在旁边说。
“你只知道说风凉话,儿子老大不小了,我能不操心吗?”他妈嚷起来。
“我不操心吗?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操心……”
周小安挂了电话,心里很难过。自从他长大以后,父母亲在他面前总是客客气气的,像今天这么露骨地争吵好久没有了,看得出这件事给母亲带来的影响有多大。周小安心里堵得慌。他又把罪疚归因于自己了。
那之后时间过去了好久,各有各的生活,他快把这件事忘了,有时候经过时代广场,走过那个大圆盘,他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陈舟的脸已经记不清了,他更多的是为自己感到难过,有时也为她。
有一天晚上,母亲突然打电话来责备他,说他抠门舍不得请陈舟吃饭,害得好好的一桩婚事黄了。周小安听得莫名其妙,但到底心虚,也没敢争论。
挂了电话,周小安发短信给陈舟,说:“周末请你吃饭。”
那边像断弦了,到第二天才回:“怎么忽然想请我吃饭?不过最近有点忙。”
周小安笑了,他只不过想弄个究竟,她也太敏感了。他说:“我妈昨天晚上把我骂了,说我抠门得连饭也舍不得请你吃。”
那边安静了好久,突然她打电话过来了,“真对不起,我妈妈肯定误会了,我当时不是这样说的。”陈舟声音脆脆的,很紧张的样子。
原来小舟为了让她妈消气,编了个理由说周小安很小气,吃个饭都很寒酸。谁知话传到周小安妈耳朵里就变了。小舟知道自己惹祸了,支支吾吾地道歉。周小安消了气,干脆说:“周末无论如何要请你吃一顿。”小舟再也不好意思推辞,就答应了。
那一天是周六,也是个秋天,周小安恍然发觉原来他们已认识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一天复一天,很安静,很残酷。也不知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她会是什么样子。
中午难得晴好的天气,小舟比周小安早到,在时代广场门口等他。她本来可以进去等,但她觉得东西太贵,反正买不起,干脆看也不看了。她安静地站在门口,周围人来人往,她低着头默默地玩着手机。冷风吹红了她的鼻尖,脸颊也红得像两瓣石榴。
周小安到的时候是准点,看见小舟的样子,却觉得自己太迟了。
“走,要请你吃大餐。”
“别!”小舟这趟来是抱着歉意的,所以她打定主意买单。
周小安不明就里,固执地劝,两个人在门口拉扯了好久。后来还是小舟赢了,他们去隔壁的小巷子吃了快餐。
“其实小店也有小店的好,”小舟用筷子拌饭,“味道并不比时代广场里的差,价格却便宜了好多。”她开心地笑了。她笑起来很美,很干净的样子。他第一次知道了笑容也会给人很干净的感觉。
周小安才发现她白了,兴许是冬天日照少的缘故,头发作了头顺,又长又柔地批在肩上,貌似瘦了一些,下巴尖了,也许是因为她大了一岁,更有女人味也更爱打扮了。
“好不容易请你吃一顿饭,你却这么客气。”周小安说。
“倒是你要客气呢!我喜欢这条路上的小店,周末的时候常坐很远的车来吃。”小舟夹起一块叉烧,放鼻子尖上闻了闻,又示意周小安也夹一块。
周小安夹一块,也像她一样放鼻尖闻了闻,却没有闻出什么异样。
“难道不觉得像家乡的腊肉吗?”陈舟问。
“这么说还真是的。”周小安又闻了闻,“又香又臭。”
“说实话,小时候最讨厌吃的就是腊肉了。”小舟说,“出来之后却觉得腊肉真是香啊!”说完吸了吸嘴,像要掉口水似的,把周小安逗乐了。
“你真不像30。”周小安忍不住说。
“谢谢你的恭维。”小舟装作很受用的样子,摆出一个女王般的表情。
那顿饭他们点了5个菜,总共才花了100来块,走时小舟还把剩菜打包了。
“这种小店以后还是少来吧!”周小安说。
“知道知道。”小舟敷衍着。
他送她去公交车站,已经立秋,天气却暖得像盛夏。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净是一对对、一群群簇拥在一起的,很是热闹。他们的节目结束了,别人的节目才刚开始……路边放着他爱了很多年的《我是一只鱼》,周小安看着穿着浅咖啡色毛衣的小舟,有那么一点动心了。
“可惜我在上海这么多年,却没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周小安说。
小舟没有安慰他,只是叹了口气。周小安看着小舟叹气的样子,笑了。小舟也笑了。
“你叹气干什么?”周小安问。
“你又是为什么?”小舟翻翻眼皮子。
周小安默默地笑了。
“两个穷傻。”小舟低声笑着说。
周小安也自嘲地笑起来:“说得真对,不如我作你哥哥好了!”
“哥哥妹妹,听起来好土。”小舟皱着眉说,“不要。”
后来,再后来……周小安苦苦思索,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点交汇在一起的,没有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浪漫回忆,像涓涓细流一样水到渠成。
他多么想给他们幸福!
周小安躺在床上默默叹气。房顶有几处已经开裂了,露出一丝丝土黄色,只有窗外那断断续续的鸟叫声给这破旧的老房子添了些许生气。他撑开吱吱呀呀的窗户,朝房顶上望去,一只麻雀正扑闪着瘦弱的小翅膀从房顶飞下去,停在楼下的梧桐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