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杨不武终于被嘈杂人语声吵醒。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许多双靴子,接着诧异地抬起头来,便看见很多张情绪复杂的脸。
辛岐、明心武、风西恶…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他身上。
此时,杨不武方才发觉自己正躺在石坪上,身前歪放着几个盛着灵种的瓷瓶,龅牙被一块破布塞住了嘴巴,四足被捆着躺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正盯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蒋成就站在他身边,额头一片青肿,右手上扎着绷带。
杨不武摸着酸疼的后颈,晕乎乎地站起身来,看着蒋成,疑惑问道:“师兄,我们这是怎么了?”
他努力地回忆着最后的记忆,在竹楼里听蒋成师兄说了最后一句话,接着自己转过头去,然后脖颈后一疼,其它的事情就忘记了。
“怎么了?”
蒋成尚未答话,身后却有人大声喝道:“你打晕了蒋成师兄,这只龅牙狗还咬伤了他的手,然后在灵种仓库偷种子,现在还问怎么了?”
杨不武心下一惊,转过头去,但见管青斛面寒如霜地看着他。
“我打伤蒋成师兄?偷种子?”
杨不武深吸了一口气,直觉告诉他,自己可能是遭到了陷害。
“我自己也被打晕过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师兄,你说话啊!”
他盯着蒋成的眼睛,如果师兄能说一句话,胜过自己辩驳十句。
蒋成躲避着杨不武直视的目光,眼眸深处却隐隐有挣扎之色,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趁我开启法阵,潜入灵种仓库偷窃种子,被我发现,发生争执,就将我打晕过去。”
“师兄…你?”
杨不武身体越来越僵硬,不可置信地大喊一声,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凭什么你说杨不武打晕你偷种子,就一定是,难道你不能骗人!”公孙岳摔开几位同门的手,从人群中冲出,对着蒋成吼道。
木大元满脸胀得通红,也跟着冲上前去,大声说道:“不武不是这种人,别说是天阶种子,就是仙阶种子,他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蒋成脸色煞白,一时无语。
场间一片哗然。
宗门最重尊师重道,既然师长们都在,要说什么都需先经过师长的同意,二人这般不管不顾的大喊,着实让众人有些吃惊。
风西恶用手指着二人,就要一番训斥。
“我也不信杨不武是这种人!”
此时,一个少女声音响起,是丁嫣。
“我也不信!”
“杨不武不是这种人。”
就在众人微怔中,马岚和虞飞也接口说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辛岐摆了摆手,石坪上骤然安静下来。
“偷盗是重罪,殴打同门更是罪加一等,岂可轻言罪责,铁臂剑门由刑院掌刑罚,还是请刑院骆副掌事定夺吧。”
在辛岐的注视下,一位眉间有些霜意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说道,“凡事皆要有人证物证,当时在灵种仓库,除了蒋成和杨不武,管青斛也在,你说说吧。”
管青斛向骆副掌事行了一礼,然后上前一步,十分认真地说道:“我平日负责教习记名弟子,因为杨不武与虞飞时常要去天坑帮运猪料,怕他们路上有闪失,也时常跟随照看。”
虞飞冷哼一声,轻声道:“说得好听,什么照看,不就是暗地监视。”
管青斛脸上微白,瞪了虞飞一眼,接着说道:“今日我又至天坑,远远便见杨不武鬼鬼祟祟,不去搬送猪料,反而去了坑底的灵种仓库。”
“那竹楼有法阵,他自然是进不去,我看他在仓库外藏匿了许久,直到蒋成师兄解开法阵进楼后,他才跟进去,我就起了疑心。”
“我还未至楼内,就听见蒋成师兄斥责杨不武偷盗种子的言语,等进楼后,师兄已被打晕在地,杨不武则正在偷盗天阶灵种,我便将他制服。”
“你说谎!”杨不武大喝着,目光如刀般投向管青斛。
管青斛也不理他,只解开蒋成手上的绷带,众人一看,手臂上两排深深的牙痕,看样子应该是动物咬的。
管青斛指着地上的龅牙说道:“各位师长可以看看,这就是那小畜生咬的。”
接着他又看着蒋成说道:“师兄,我刚才所说可是真?”
蒋成脸色微寒,沉默数息后方轻声说道:“都是真的!”
杨不武现在已经明白,是管青斛在陷害自己,蒋成不知为何也参与其中。
管青斛转过头来,盯着杨不武,冷笑道:“蒋成虽是师兄,但门里弟子都知道,他只修灵种术,并无防身的功法,你正是知道这一点,才等着他解开竹楼法阵,将他打晕。”
不等杨不武辩驳,他又紧接着说道:“你既然不承认,那我再问你,你每日晚上不回石坪居所休息,去了哪里?”
“天坑!”
“去天坑干什么?”
“吸纳灵气!”
“胡说,你吸了七个月灵气,天窍中第一只玉瓶早已满了,你先天残脉,又不能破境,玉瓶既然满了,再吸纳又有何用?”
杨不武一时语塞,胸腹剧烈起伏着,这件事情他无法解释,他不可能说出自己身上的那个关于天窍玉瓶的惊人秘密。
“所以,你每日晚间去天坑,吸纳灵气只是掩人耳目,你的真实想法是去灵种仓库偷种子,这也是你平日里与蒋成接近结交的原因。”
“这些天阶灵种在我铁臂剑门也许也算不得什么,但放在世间都是珍罕之物,随便找个鉴宝会只怕也能换来不少东西,你是记名弟子,又是先天残脉,想通过特别试练成为正式弟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自然想在下山前偷些东西。”
管青斛言辞灼灼,每一句话都似一把锋利的刀子。
“我没有打伤蒋成师兄,更没有偷灵种。”杨不武坚持说道,但却拿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和证据。
管青斛连说带比划,过程说得极为仔细,既有人证,又有物证,缘由也说得合情合理,除了木大元几人,其他人落在杨不武身上的目光皆是深深的不信任。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看着骆副掌事。
骆副掌事沉思了片刻,眉间的霜意更盛,沉声道:“记名弟子杨不武偷盗灵种、殴打同门,人证物证俱在,现按门规论处,即日逐出铁臂剑门,永世不得再入山门。”
这话语幽幽飘来,杨不武顿觉脑间轰地一下炸开,就彷如自己站在一片虚空之中,眼前的人与事忽地一下消失不见。
为了残脉再续,他不远万里来到祁山,终于半只脚跨入了铁臂剑门,又从杨诀口中知道残脉确实可续,原本想着这事还存一线希望,可就在这顷刻间,这希望就如肥皂泡一般破裂。
门规如山,结果无法改变,师长们只惋惜地看了杨不武一眼,便毫无情绪地离开。
而等他们一走,议论声便立刻响成一片,场间的大多数人都曾与杨不武一同参加应试,虽然平日没有更多交往,但见他被逐山门,多少有些让人惋惜。
木大元僵直着身体,声音颤抖说道:“这也太重了吧!”
对于灵修者而言,逐出宗门这样的惩罚就如山岳一般重,也许一辈子就此抬不起头来。
公孙岳挠着头,发出如小兽般愤怒的嘶吼。
众人都陆陆续续离开,几名刑院弟子则板着脸留在了石坪。
彭子金、荣庆与梁行幸灾乐祸地看着杨不武,嬉笑而去。
蒋成一脸晦暗,人已走到很远,又回头看了一眼杨不武,眼瞳中满是愧意。
石坪上愈发冷清起来,杨不武看了一眼蒋成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天色已暗,没有皎如玉盘的月,没有灿若珍珠的星,只有深深浅浅的墨随意涂抹在天幕,正如他现在的心情。
将龅牙身上的束缚解开,龅牙睁大了眼睛看着它,委屈地咽叫着。
“我知道你是看我受到了伤害,才咬人的。”杨不武抚了抚它的小脑袋。
丁嫣和马岚走到过来,轻轻说到:“一路保重,来日方长,我们相信你是被冤枉的。”
“你们相信我?”
丁嫣、马岚齐齐点头。
丁嫣说道:“因为那只麂子,因为你在峡谷里将血蝠引走,所以我们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谢谢,你们也保重!”杨不武心头一暖。
木大元走了过来,沉声说道:“我和你一起走。”
杨不武双手用力握住他的肩头,使劲摇了摇。
“没错,兄弟有路一起走,所以你现在更应该待在这里,你不是说了要为我找续脉之法吗?”
“可是……”
“放心吧,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再入宗门,所以你在这里也要好好的,不用多久我们就能再见。”
木大元低下头,眼眶里有些发潮。
公孙岳走过来,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到杨不武手中,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莫灰心,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实在不行,你拿着我这块玉佩去武威金水郡找我爷爷,他一定会好好关照你。”
杨不武笑着答应,“有你这句话,这兄弟就没白认。”
他又走到虞飞面前说道:“我要走了,那些药猪只能辛苦你了。”
虞飞拍了拍他的肩头,苦笑道:“此刻你还说这些,路上保重。”
杨不武眼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自己也保重。”
“明白!”虞飞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这时,争吵声再起,原来刑院弟子催促着杨不武赶紧下山,引起了公孙岳的强烈不满。
在众人的一路相送和刑院弟子的监视下,杨不武背着包,带着龅牙,离开了石坪,穿过了青玉广场,又回到了初见山门时的那条山道上。
他抬头看了众人最后一眼,又再看了一眼夜色下的铁臂剑门,便幡然转身而去。
“不武,若有了安身的地方,送封信到祁东镇的酒肆里。”没走多远,木大元的呐喊声再次传来。
杨不武回头应了一声,一阵难以稀释的感伤终于袭向脑际,他心里明白,今日这一分别,不知何日才会再见。
便在此刻,天空隆隆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一场大雨眼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