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在变,人心在变,渔阳镇的繁华却一点没变。
建镇之时的三条老街早已承载不下过往的客商,十六条新街在不经意的岁月流淌中应运而建,商业的繁荣幻化总是让人对身边事产生失忆,就连镇上最年长的修行者也说不清楚这些新街是在何时而建,只有从《渔阳志》中才能找出一些印记。
渔阳虽东临东漓海,西近龙河,向北通达北岳数座大城,地理位置造就了这里不同寻常的繁荣,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的四省通衢之地,周边数省的货物大多在此中转,再通过海运、河运和旱路运往北岳城镇,是大楚王朝东北部的重要商埠。
杨不武三人回到渔阳镇时已是傍晚时分,先把小珂送回了西柳街的莫铁匠铺,同时送过去的还有那口四饕昆吾锅,小珂招牌式地嘟着小嘴,牵着杨不武的衣袖,千叮嘱万嘱咐早点来做灵食。
“老规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直到杨不武和小珂认真地拉钩,方才好不容易从莫铁匠铺出来,与木大元往紫石街的木记食馆而回。
紫石街是渔阳镇三条老街之一,它既不像东卫街商铺林立、买卖热闹,也不如西柳街货仓众多、转运繁忙,但这里食馆、茶社、酒楼、客栈遍布,甚至赌坊、花楼暗窖也应有尽有,是过往客商歇脚的首选之地,在镇上颇有些名气的木记食馆也在此处。
马车刚驶进紫石街,杨不武就感受到了众多的异样目光,当一句“杨不武回来啦!”的大喊声传入二人的耳廓,街面上顿时响起一片如潮水般的哗然声,本可容数辆马车并行的紫石街瞬间变地拥挤起来。
隆兴记饼店的张老板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未煎好的大饼。
大逍遥澡堂烧水的张伯出来了,赤膊着上身,忘了穿衣。
回头客茶馆的茶博士小张出来了,手里拎着热水壶,差点把脚给烫了。
回春楼的老鸨张妈出来了,脸上的胭脂都还没搽匀。
三笑楼的姑娘们都出来了,领口的衣扣都忘了系紧。
……
“丽红,听妈的错不了,找相公就得找不武这样的,有这门灵种手艺在手,天天都有灵食吃。”
“啊呀,不武回来了啊,闲时来店里坐啊。”
“我就不明白了,杨不武是怎么能在人阶灵田里种出地阶的清肠稻。”
“我早说了杨不武聪明,没看错吧,卢镇令还要把他写进《渔阳志》嘞。”
“‘渔阳镇灵田御术第一人’就是他?年纪不大嘛,真是后生可畏。”
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杨不武身上,议论纷纷,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当他在低阶灵田上种出了高阶灵谷的消息传来时,他的故事立刻以各种版本在紫石街上流传,成为了最励志的草根故事。
杨不武看着熟悉的老板伙计们,抛媚眼的姑娘们,脸上不禁微红,但很快还是平复下心情,一一颌首致意。
木大元一脸的郑重其事,目光如线般平直,小心地拽着缰绳,努力维持着马车回木记食馆的直线距离,有一位名人兄弟坐在身旁,让他本就高大的身材又挺拔了不少。
终于,马车在极其缓慢的速度下,冲出了人流,驶进了木记食馆后院。
后院里早已站着两人,一人比木大元还要高大,同样是一张黑红的脸,正是木大元的父亲,木记食馆掌柜木三,身旁是位头发花白的佝偻老者,是食馆的杂工福伯。
十三年前,还在襁褓中的杨不武被婶娘抱着流落到渔阳镇,木三见他们孤苦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将食馆后院的小木楼接济给他们住,这一住就到今日。
“木三叔,福伯!”杨不武赶忙下车行礼。
“辛苦了,今日送灵谷如何这么晚啊!”
“田员外留我们吃中饭了。”
“太阳出西边出来了。”木三微怔,说道:“快回去吧,归婶等你半天了。”
杨不武应了一声,便风一般地冲进了小木楼,人还没进门,便叫道:“婶娘,我回来了!”
“大元昨日就跟我说了,你今天会回来。”
布满龟裂纹的手掀开了门帘,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扶着墙面从里屋走了出来。
婶娘姓归,街邻都叫她归婶,身患眼疾,粗糙而蜡黄的皮肤,满头银丝的头发,让人觉得她比实际的五十岁年龄大很多,但她一身装扮却是十分整洁,脸型也很清秀,一看便知年轻时容貌不俗。
杨不武赶忙上前扶着婶娘坐下,俯下身子,恭敬了磕头行礼。
归婶双手抚着他的脸,摸着他的肩膀,想象着他的样子,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泛起暖心的笑容。
“你可又长高了!”
“是么,两个月而已,哪里又更高了?”
“当然啊,你现在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嘛。”
看着婶娘笑了,杨不武也开心地笑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福伯端着一个食盘走进了屋里。
“快吃吧,这猪脸肉炒面是你最爱吃的,还有这小炒鱼也是你爱吃的,我特意嘱咐厨房用最嫩的鱼肚肉做的。”
福伯将食盘放在桌上,一脸慈和地看着杨不武。
“好咧,福伯最知道我爱吃什么了!”
归婶爱怜地催促道:“吃吧!”
杨不武应了一声,拉过猪脸肉炒面,再将另一只碗里的两个荷包蛋扣在上面,然后开始闷头大吃。
听着筷碗相交之声,归婶笑出了声,她看不见,但她知道杨不武吃得很香甜。
……
秋夜深沉,繁星满天。
小木楼里虽然只有油灯一盏,却是格外的温馨惬意。
灵修生活十分的清苦,小梅坳每日所作的事情也都大致一样,归婶已是听杨不武说了不知多少遍,她也不懂什么灵气,什么灵力,什么灵种,但却依然还是爱听。
归婶握着杨不武的手说道:“用一半灵谷换些银钱,再积攒一年,也够我这个老太婆后半辈子用了,明年你就可以放心去宗门应试了。”
“婶娘,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傻孩子,有什么放不下心的,难道你还守着我这个老太婆一辈子,再说有木掌柜他们照应着。”
“这些天记得做些灵食给你木三叔、莫叔、福伯他们送去,你不在家啊,多亏了他们关照我,季先生那也别忘了。”归婶念叨着一个个街邻的名字,生怕遗漏了一个。
杨不武答应道:“放心吧,做清肠糕的灵器我都借好了,后日一早就和大元去东颐湖采野兰芋。”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会让我担心。”
归婶一脸欣慰,但转念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往事,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小姐要是知道了你有出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婶娘!”
杨不武赶忙抚着她苍老的脸,拭去她眼角的落泪,从小到大,只要一提起杨不武的母亲,归婶便忍不住地伤心难过。
他曾经问过很多次自己父母之事,但归婶却一直不愿多说。
渐晓人事后,他怕婶娘难过流泪,从此很少再问。在他心中,父母只是一个称谓、一个影像、一个谜团,婶娘其实早已取代了父母在心中的位置,是最真实的亲情。
“咚咚咚!”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如鼓点般的敲门声。
杨不武抬头,已然猜到了来者何人,说道:“一定是朱八哥来了。”
“开门吧,我看你回到家啊,比在小梅坳还累!”归婶摇了摇头。
杨不武应诺了一声,解释道:“今天是我请朱八哥来的。”
说着便打开房门,刚开了半扇,一名壮汉头挨着门楣,侧着身子便挤了进来。
这壮汉膀阔肩宽,目若牛眼,一字浓眉,满脸的络腮胡子,铁塔一般站着,本就不大的屋子霎时间变得拥挤起来。
正是渔阳镇散修朱八。
在渔阳镇,会灵烹的灵修者极少,鉴宝会上虽有灵食,但等阶都极低,也还需拿东西交换,对于囊中羞涩的散修而言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的。
自从杨不武会烹制灵食之事不知如何传扬出去后,他就成了镇上散修眼里的红人,只要他出坳回到镇里,求做灵食的散修就络绎不绝,所以他与镇上的散修们关系都很好。
朱八虽然知归婶眼疾看不见,但仍将身子躬地极低,腆着脸笑道:“归婶,打搅您老了。”
归婶点头,说道:“你们去吧,早去早回!”
杨不武才应了一身,朱八已是挽着他的手臂,拉着就往门外走。
“兄弟,我来的正是时候吧!”
一出房门,朱八往杨不武肩头一拍,嗓门大的像打雷一般。
杨不武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看了屋里一眼。
朱八摸着脑袋,歉然道:“要小声些,看哥哥又忘了。”
“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还有更合适的人能帮我。”杨不武仰头看着朱八,肃容道:“所以只能请大哥带我去一趟八里庄乱葬岗。”
朱八摆了摆手:“你说见外话,什么帮不帮,平日我麻烦你的事情可不少,莫说去乱葬岗,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没二话。”
“上车上车,路上说!”
朱八一只大手已是搭在杨不武的腰间,一下就掠到了早已停在院门外的马车上。
马车上还坐着两人,都是杨不武的旧相识。
一样的瘦高个子,一样的长脸宽目,一样的苍白脸色,一样的麻布青衣,只是一人空手一人佩剑,这是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叫张大顺,弟弟叫张小发,皆是渔阳镇散修。
“八里庄乱葬岗可不是寻常地方,只我一人可不行,所以我请了张家兄弟一起!”
朱八正说着,马车已是驶出紫石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