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只有夜风寒面。
一行人行了一个时辰,便来到江宁府城外,绕过东门径直往南门而去,宋军大营所在之地。
抬头之处尽是城墙,顶上是点点篝火,宋军补给走的是溧水县,四千人押着几百辆车,浩浩荡荡穿洲过县却将南唐的斥候瞒得严严实实,一千佯兵来个引君入瓮,若不是沈邵机警,恐怕此时不是刀下之魂便是剑下之鬼了,这钱惟濬确非庸才,难怪能雄踞富庶之地多年不倒,莫琳琅心中不禁替沈邵可惜,却又无可奈何。
转眼宋营便到,黑夜里一队火蛇逶迤而来,却是宋军抚南将军领着一众将士出营来迎,钱惟濬于之城与其他铠甲兵俱下马迎上前去,莫琳琅也只好下了马随在其后跟了上去。
赵子衿一身紫袍,明眸善睐,英姿飒爽,身在一众男子中如众星拱月,更是出挑,此时她领着十来位宋将拱手对钱惟濬道辛苦,对在其后扭捏的莫琳琅视而不见。
补给早到,又有友军来营,宋营杀猪宰羊犒赏三军,一时处处都洋溢着兴奋的脸,莫琳琅却被单独请进了一间狭小的帐篷,帐外长刀把守,连于之城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
到了第四日,帐帘终于被掀开,进来的也不再是那个总板着脸给她送吃的的那个麻脸小兵了。
“二姐!”莫琳琅心中犹豫,却仍是轻声唤了声赵子衿,偷眼见到她珠玉般的脸上冰冷如霜,便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了。
“你还知我是你二姐?”赵子衿冷眼道。
莫琳琅低头不语,她知道在这位二姐面前就只有听话二字最管用。
“你还敢跟人提你是莫家庄的人?”赵子衿一甩衣袍,在帐内坐下,目光如刃盯着莫琳琅问道。
“我。”莫琳琅心似刀割,却无言辩解。
“当日阿爹将你逐出莫家庄,你就不再是莫家庄的人了!”
鼻头一酸,一滴泪滴了下来,落在莫琳琅微微发抖的手上。
“攻下江宁府前,你就给我好好的呆在这里,若是被我义父知道你在江宁城内做的那些事,又放过了堂堂南唐副帅,他不会放过你的!”赵子衿淡淡的留下一句话,然后整了整衣袍揭了帐帘走了出去。
发怒只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已,至少她愿意跟她说话了,而对沈邵,她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有这些了。
宋营军纪严明,莫琳琅轻易不出门,出去的时候身后的侍卫也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索性就整天整日的呆在自己的帐内,望着帐顶发呆。
到了二月底,突然有一日莫琳琅听见帐外阵阵欢呼,晚上大家大饷了一顿,她也有幸沾了点油水,吃了个鸡腿,旁敲侧击后才得知润州被攻破,钱俶活捉府呈赵雄,于城门斩首示众,随后大开城门,纵八万吴越铁蹄践踏润州城内无辜良民,三日三夜奸杀掳掠后,润州兵民死伤十万之众,紧接着,钱俶着一万兵马守润州,五万北上围攻江都府,二万西进支援江宁府,南唐岌岌可危已。
第二日,帐外脚步踏踏,马蹄振振,却是赵子衿趁润州大捷士气正高,联合曹彬准备从西南两个方向同时攻城,莫琳琅心中忐忑,却无法脱身,只能站在帐前望着赵子衿召集大军,在阵前一番气势振振的说辞,那五万大军雄姿英发,慷慨激昂,就怕不能将热血头颅献给自己的将军国家以表赤忱。
大军齐发,又是一番死战,莫琳琅站在营中北望,哟哟号角夹杂着阵阵弑杀声从前方传来,哪里才是地狱,这简直比亲临战场更让人揪心,手中指甲已被掐断,她才发现自己全身在初春的阳光里瑟瑟发抖。
那场战斗持续了两天两夜,莫琳琅便站了两天两夜,她不知自己是怎样支持下来的,到最后宋军回营时,她想跑过去问谁胜谁败时,一用力才知道双腿已软得无处着急,心头一急,一口热血喷涌而出。
有人见了她的模样,忙过来扶住她倒地的身体,她却顾不上嘴角的鲜血,只拽紧了来人的衣袖问道:“胜了?”
来人答道:“攻不下来,唐守将太顽固了!”
那就好,莫琳琅心头一笑,松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一身白衣常服的赵子衿正坐在床头看军报,莫琳琅身子一动,她便抬眼望了过来。
“你是怎么回事?”赵子衿冷语问道。
莫琳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哥派了人来接你!”赵子衿低头翻了翻手中军报,淡然的说道。
“我不去。”她要守在这里。
“你看看这个,你和沈邵什么时候情深至此了?”赵子衿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了莫琳琅。
莫琳琅一眼便认出是沈邵的字迹,他知道自己在这里。
莫琳琅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拿起那封信看了看,随后便还给了赵子衿,对她说道:“只是找你叙旧而已,你多想了!”
“两军对垒,双方主将私下见面你可知是何罪责?”赵子衿冷笑了一声,问了一句。
战场上的两军主将私约见面,有通敌叛国之嫌,坐实了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或许他想找你和谈呢!”莫琳琅无谓的说道,沈邵不会为了她做出不利唐的事,不过是要见她而已。
“和谈?谁信啊?我,曹彬还是赵匡胤?沈邵听到可能他自己都不信。”赵子衿银牙轻咬,指着莫琳琅恨声道。
“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让他与你和谈!”莫琳琅鼓起勇气,面对着统帅三军的将军说道。
“你要保他的命?”赵子衿不是不信她能让沈邵出来和谈,而是不信她会跟她要他的命。
“你让赵匡胤得到唐之后放过沈邵,就放过他一人!”莫琳琅恳求道。
“他是武将,亡国之将就算活着也不会有好下场的!”赵子衿也是武将,武将是皇帝的刀和剑,一旦背叛过了主人,无人敢轻易再用。
“二姐,邵子不也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吗?你就忍心?”莫琳琅反问道。
“各为其主,小琳,咱们长大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还不明白吗?”赵子衿一路所见皆是杀戮,从西蜀到南汉,再到今日的唐,她明白这个乱世的规则从来都是由强者而定的。
其实不是她不明白,而是她如今心中有挂,走了偏锋,涉及到了沈邵便不会再如旁观如赵子衿者那般清醒理智,她摇了摇头,深深的无力感让她跪坐在了床上。
“你爱上他了?”赵子衿终于怜惜的望着她,问道。
五个字如重锤敲在她脑门上,莫琳琅一个激灵,跌坐在床上,争辩道:“没有!我没有!”
“若是他知道是你害了他师傅,还有自己的亲娘,他是该继续爱你还是杀了你报仇?”赵子衿步步紧逼,一脚跪在床头,靠向一直往后缩的莫琳琅,丝毫不理会她的惊惶,和越来越多的恐惧,说道。
“别说了,二姐,别说了,求你了!”莫琳琅惊慌的捂着自己的耳朵,缩在床脚,颤抖着身子尖叫道。
“我偏要说,你不是要我原谅你吗?好啊,你去跟沈邵说,你杀了自己的亲娘,杀了他的师傅,让他原谅你,你去说啊!我现在就送你去,怎样?”赵子衿越说越激动,姣好的面容因为心中的恨意而扭曲,见莫琳琅的头都缩在双膝里,一步上前将她的头脸用力抬起来,冲着她喊道。
“不要,二姐,不要,求求你!不要,求求你!大哥!我要大哥!”莫琳琅拼命摇头挣扎,苦苦哀求,却始终不得解脱,心中浮现出大哥莫杨的脸,泪水淌了下来。
“不要?可以,以后离沈邵远一点!”赵子衿放开她的手腕,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又恢复一贯的冰冷,硬声说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莫琳琅仍然挣扎的摇着头,只是尖声变成低语,蜷在床脚没有一丝神彩。
“都怪大哥惯坏了你!”赵子衿不再睬她,啐了一句,转身走了。
“不要!大哥,我不要,大哥!”
莫琳琅低语抽噎慢慢变成呢喃,到最后连语调都分不清,却是人已累极,昏睡了过去,眼角的泪痕却是许久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