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种种经历自不必说。
从来逍遥懒散数十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张君悦,转身变成了风一样的男汉纸,东西奔忙,大呼小叫,挂号排队交钱,虽满头大汗,却是嘴角噙笑。
桑宁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无限放大的俊脸,对她开心的笑。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那语气,就像认识多年的故人。
出院后,无处可去的桑宁,顺从了张君悦为她安排好的单身公寓,看几米阳光从窗前洒进,照在她恢复几层生气的苍白面容上。
张君悦将一杯热乎乎的茶送到她的手里,顺次就握住了她依旧没有温度的小手。
“我这是帮你取暖。”张君悦轻笑着,酒窝明显。
桑宁便任由他握着,落在张君悦脸上的目光温和,嘴角也是有弧度的。
但她这副‘慈爱’的表情最让眼前的男孩头疼不已了,他任命地将脑袋低垂下去。
“好啦大姐,我认输了还不行吗,拜托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成不成?”
桑宁回答:“我比你大的多。”
“又胡说八道了。”张君悦抬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张面孔,甭管她如何清新,如何水嫩,反正就感觉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不就成了吗。
张君悦的眼光下意识往一旁瞟去,那是那架桑宁弃所有东西不顾,唯独不舍丢下的相框。
相框中,男子的长相也不是异常出众嘛,至少对于自己外貌颇有几分自得的张君悦,私下窃窃中是这么比较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子,让他不得不承认,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吸引力,淡然温和之姿,气度天成之仪,容貌清俊,眼神柔和,透着一股谁也无法忽视的沉稳泰然,特别是这双让身为同性的张君悦都感到惊艳的眼睛,就像被冰雪洗礼过一样,透彻而纯净。
张君悦内心一咯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小声嘀咕果然是两口子,初次见面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超然出尘的就跟不用上厕所不用吃饭每天吸几口空气就能饱三餐了一样。
同一屋檐下相处了数天,张君悦更不是滋味地发现,这个喜欢以小卖老的小妮子,表面上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内心其实也挺脆弱,不然为何每到夜晚,睡眠质量就奇差无比。
桑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浑浑做着凌乱的梦。
“别杀他,别……”她的呼唤焦灼而又痛苦。
张君悦自打主动揽下这一切,他也没怎么好过过,他见识了这个美丽女子的刻骨相思,如果他告诉别人他心里也饱受着煎熬,九成会遭来一声讥笑,他从沙发床上起身,走进了房间。
桑宁已经惊醒,兀自睁着眼睛,对着房顶。
“只是噩梦而已,不用害怕。”他坐在床沿,关心道。
桑宁也坐了起来,张君悦立刻帮衬了一下,她默默注视他;“你这是何苦,还是回家吧。”
张君悦苦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回不回去也就是一个念头闪过的事情,我现在偏偏就不想,你也别再劝我了。”
各自沉默了一会,张君悦见桑宁不怎么想开口说说话,低声问道:“要不躺下再睡一会?”
桑宁摇头;“还是你睡,你睡床,我睡沙发。”
“你不睡我也不会睡的。”张君悦固执地说;“不如你讲你跟他的故事给我听,我很想听。”
桑宁转过头来,似乎很讶异,她看着他,确认地问:“你真愿意?”
“嗯!”
桑宁羞赧笑了笑:“不过若真是将给你听,你也许会觉得我在杜撰。”
张君悦笑道:“杜撰就杜撰呗,看你开心的表情,就知道我愿意倾听绝对是一桩善事了,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你快乐,何乐而不为呢。”
桑宁又笑了笑,轻轻对他讲述了那段连她本人,至今时常仍觉得匪夷所思的故事。
真的是很遥远的过去了,中越之战10年之后的我,还是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女孩,跟着父母亲住在四面环山的寨子,当时我们的小瑶寨,很像一个封闭式的小社会,虽然闭塞,却也与世无争,日子谈不上康泰,世家族人生于此,长于此,生命过程本就与它融为一体,理所当然且没有怨尤,所以只要没有碰上天灾人祸,倒也能在清苦之余享受几分乐趣。
直到有一天,这个被隔断在大山深处的瑶寨,突然来了一大群不速之客,吓坏了寨子里的所有人,当时我正与几位同龄小孩在外头玩耍呢,突然就感觉到地面在微微轰鸣,抬起头发现一群整齐队伍,步伐均匀向我们走来,我把眼睛睁的足够大,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忘了挪动脚步,直到万分焦急的阿妈急冲冲地走来,一把抱起我跑了开。
开始些日子,大家自然忌惮着这群闷声不响的外人,连偶尔出一下门都显得谨小慎微,也就有点本末倒置的可笑感觉,时间一长,大家发现这群人只是安静地在寨子外围搭建帐篷,井然有序,寂静无声,甚至大白天的也听不到他们发出什么声响,便开始对这群衣着整齐的人产生了好奇心和善意,主动而小心地与他们搭讪聊天,平静的瑶寨也多了一份不同以往的热闹。
听父母私下小声议论过,说他们是一群不能自曝身份的特种兵,受命来此铲除边境余乱,那时的我们,消息闭塞,靠天地为生,日升而作,日落而歇,对于人心善恶的本能思索,似乎已经退化到边缘,心存着的是对他们日益旺盛的好感,对待这群设备先进的外面人,我们虔诚而卑微,在他们临走前的那一晚,寨里乡亲特地慷慨奉献出自家珍藏着平时都不怎么舍得喝的米酒,为他们高歌送行。
当时我阿爸在寨子里的威望颇高,是寨子里指定的下一任族长,担当一族之长,倒不是什么混个油水衙门的大事,也就农忙时节帮衬着大家多操劳一些,而我之所以被乡亲们拉出来为这群男人斟酒,是因为我能说一口除了瑶语之外的普通话,这要得益于我的母亲,她是不惜从十万大山外远嫁而来的外乡女子,父母当年那一段好比书中才子佳人的故事,经常被邻里拿来唠嗑谈笑,而我从四处围坐的人群中走向中间,很紧张,也很兴奋,恭谦礼貌地给每一位高高大大的叔叔倒酒,这群平时严肃惯了的男人们,此时此刻也好像完成了任务,变得很放松自在,甚至还抱起我跳起了舞,我在他们欢快的舞动中拘谨地笑着,高高在上的我看到了每一个人的笑脸,阿爸阿妈坐在群中间对着我微笑,我也朝着阿爸阿妈挥手。
其实我很想让抱着我的叔叔将我放下,因为他的胡渣又硬又刺,时不时会扎在我脸侧,而且我也认为自己不再是幼童,我不能这么亲密被一个全身散发着陌生气息的粗旷汉子搂抱,但当我看到他喝的通红而显得兴奋的脸,怎么也鼓起不了拒绝他的勇气。
也就在那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他。
当时的我才十三岁,突然看到了与这氛围完全格格不入的一个人,内心不知怎么就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好奇心十足的我终于让叔叔把我放下,便朝他走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微微仰起,好像在看天,我走到他面前,他也根本没发觉,我看到他的姿势很奇怪,天有什么好看的,每晚还不是一样,于是我也学着他托腮仰头,但不到半刻,我就觉得无趣,索性走到他正面,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在我的骚扰下终于将目光收回,转而落在我身上。
我原以为他也会其他的叔叔们一样,会对我抱以友好的微笑,所以我立刻甜甜一笑,弯起眼眸看着他。
而当时的他,却只是面无表情。
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开心,在他看起来孤独冷漠的脸上,我看不到情绪变化,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只是在看着一个瓷娃娃般安静,我有点胆怯,讨好地叫了一声:“叔叔。”
那时的我,无法细细体会一种萌芽的情感,只觉得他跟其他汉子不一样,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让我感觉柔和而舒适的气息,那么让我留恋,我情不自禁要靠向他。
他依旧没有大什么反应,只是原本冷冽的眸子里泛出了一点暖意光彩,转瞬即过,我心里一喜,一屁股又坐在他身旁,好奇道:“叔叔,你为什么看着天,天上有好玩的东西吗?”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坦露:“没有。”
“那既然没有,这里也不好玩,叔叔你跟我去那边坐着,有篝火,暖和。”我拉起他的手。
可他却立刻抽开了,我只感觉掌心一空,一股冷流传遍全身,我一阵颤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显然也觉得吓了我,动作有点生硬,默默道:“你自己去吧,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挺好。”
这时,那位喜欢抱我的叔叔,因为猛喝了不少,步伐踉跄,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嘟囔道:“跟我跳舞去,别跟这个傻瓜浪费时间,他就是一门屁虫,半天放不出个响屁。”
听别人这么说他,我觉得很难受,也不知如何勇气横生,立即打掉这个讨厌的叔叔抓住我肩膀的手,一个人朝另一边走开,边走忍不住回过头看他,越发觉得他孤单可怜,心里也堵得慌,再也没有兴致过去玩乐,他手中冰冷的温度在我身体里流动着,使我能够感觉到他心里的那种寒冷。
这时我看到阿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走过来,嘱咐我喝掉,晚上天气温度较低怕我着凉。
那个年代,一碗肉汤已经算是无上的奢侈,我接过汤,立刻想到他,他一定比我更需要温暖,便又走了过去。
见我又折回来,他不免诧异,我把肉汤端到他身边,笑眯眯道:“不去取暖的话,你就喝一碗羊肉汤吧,然后浑身就暖呼呼的了。”
桑宁慢慢地叙述着,声音低柔而缓慢,又显得有条有理,清晰分明,就好像在叙述着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张君悦听的投入,轻轻地问一句:“最后他喝了吗?”
桑宁点头,眼梢掩不住温柔。
我把汤端给他,见他不为所动,于是固执地举得更高,嘟囔到快拿不住了,他听我这么说只好替我接了过去。我笑的神秘而得意,他无奈地看我,也许是最后被我自以为是的傻模样逗笑了,慢慢地将整碗汤喝了下去。
喝完汤,他一声不吭地将碗递还,我收回放在地上,重新握住他的大手,放在我的手心试了试,却发现依旧没变化,还是那么冰冷,我心里叹气。
他看着我小大人的模样,反过来安慰:“我一直都是这样,不要担心。”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原以为我对他的关心,只会是我人生中一段小插曲。我依旧会住在我平静遥远的瑶寨,而他很快就会离去。懵懂中我真有点舍不得他离去。他坐在那里,既不言语也不玩乐,对我来说,竟有一股特别的吸引力,指引着我跟他一直走了下去。
张君悦轻笑起调侃:“没想到你挺成熟的,那么丁点大就知道怎么泡帅哥,我都没这本事,但我更没想到,他竟然比你大的多,不过照片中的他看起来也就30出头,不对啊,越战10年后,你13岁,这么一算,现在你快要奔四啦?还有,那时候你十岁出头,听你的意思,最后你俩私奔了?这,这,够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