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感觉空气里隐藏着看不见的金属,你可能会碰触到它;比如在温暖和煦的餐厅。有时候你会被冷得蛰一下。那是隐藏的金属,附着在钢琴声音上,假如它也是某种看不见的物质,在你看不见的空气中,撞击着,翻滚着。
“这人我认识,”方泽说。
“哦?”郑书钦耸耸肩膀。
“我在钢琴主课上见过他,”方泽说,“大约是个旁听生。”
“旁听生?”郑书钦眉尖微蹙。他凝望着陈默。目光凝聚他的手指。手指尖舒缓有力,令人心惊的节奏感。和弦、轮指、大跳,驾轻就熟;猛烈的沉降,以及上升。左手3、6度的移动和节奏即便和他相比,也多承不让。
“好象不赖哦,”温筱潇说。
“还行吧,”郑书钦说,“能演奏这曲子的人不算多。”
“是吗?这什么曲子?”
“孤独中上帝的恩宠。我没见过这种。”
“什么?”
“在餐厅里演奏孤独中上帝的恩宠。”
“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啊。”
“觉得挺好听?”
“是啊,”温筱潇说。
“要坐在音乐大厅里,你会是另一种感受。”郑书钦说,“你会感觉现在听到的是****。”
※※※
大约9岁或者10岁的时候,父亲鞭策着他练习孤独中上帝的恩宠。手指抽筋,大脑麻木,日复一日,跟艺术不沾边。直到现在,陈默不认为弹钢琴有多艺术,其实这是个体力活儿。关于钢琴曲的背景和意义,他不喜欢深究。矛盾的是,他喜欢手指触碰琴键发出的撞击和轰鸣,这是唯一理由。
“你没有多少时间,”父亲常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练习拉三和普二。”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和普罗科菲耶夫的第2钢琴协奏曲。父亲常把它作为他的标杆。他喜欢它的嗡嗡嘈杂,喜欢它的庞大与沉重。父亲演奏过一次第三钢琴协奏曲。那时侯由于父亲的病,他无法完成这个体力活儿,《第三钢琴协奏曲》被他演奏得支离破碎,气喘吁吁。
父亲喜欢这些艰难协奏曲,喜欢节奏的激烈敲击与和弦的连续,那些沉重和暗涩。它不需要技巧,需要的是做苦力。“其实人生大抵也如此,”父亲说,“基本,大部分的时候,你看不到未来。”
孤独中上帝的恩宠只是个开始,艰辛在后面。春夏秋冬,陈默在时间的抚摩中敲击键盘。手指茧痕,肩膀疼痛,直至患上肩周炎。各种技巧逐渐熟练。变体、八度与和弦的技巧、震奏、跳跃、滑奏、音阶、三度音阶、经过句、颤音。以及手臂的解剖学。偷懒的时候父亲会用笤帚打得他皮开肉绽。
“它们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父亲说,“不管你愿不愿意。”
9或10岁的陈默战战兢兢。记忆就像水中倒悬纷飞的剪影,时光荏苒。自16岁那年离开家乡,陈默就再没见父亲。他相信父亲不是一个偏执狂,父亲只是想把大象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不怀念,但无法忘却。
孤独中上帝的恩宠。每次弹奏,就是一次记忆碎片拼装的浮现。激荡和颤抖的乐音背后,父亲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
※※※
灯光抚摩着温筱潇脸颊。她乐于做个听众,一言不发,用手托着腮帮子;郑书钦正在讲述他在太平洋岛国的所见所闻。他刚从那地儿演出归来。她不喜欢郑书钦自以为是的口气。但他很有才华,她不否认。
“……在斐济群岛,有一种彩虹海藻,每年夏夜的一段时间,它们都会集体会浮SH面,远远望去,就好像海面上漂浮着一座繁华的城市。筱潇,那场面真是美极了,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郑书钦说。
“噢……。”
温筱潇注意到弹钢琴那男人和店老板刘康业站在吧台后面交谈。看上去他像一名职业球员,短头发,下巴凌乱的胡子茬,略微黝黑的皮肤,一双眼睛深邃明亮。很少见的粗犷钢琴师。他从皱巴巴的黑色夹克掏出香烟,把它塞进嘴巴,点燃。
她想起他看过的一部西班牙老侦探片。片子灰暗,对话很少,长时间沉默,整天没完没了下雨。男主角睿智而孤独。从到尾一直穿一件皱巴巴的黑色夹克,在雨中抽烟,思考。
那是她记忆深刻的一部电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穿着夹克,或者举止什么的。这个男人令她想起那片子的男主角。
他的目光具有穿透力。
觥筹交错,酒意微醺。侍者送来一瓶法国红酒,“这顿餐饭老板买单,各位请尽情享用。”说着,打开红酒。
“那倒不用,替我谢谢刘老板,”郑书钦说,“我们不差钱。”
“要不,”温筱潇说,“请刘老板来一块儿坐坐吧,还有那钢琴师。”
郑书钦看她一眼。
刘康业一落坐就高谈阔论。他是故作姿态,以冀吸引温筱潇的注意。他看得出来,郑书钦正在猛烈追求温筱潇。他不喜欢这高傲的年轻人。和他相比,自认为金钱和阅历是他的优势。那个女孩不喜欢钱呢?
他不甚了解这姑娘。她是中文大学的校花,一次偶然机会结识。美丽女孩他见多了,但她是独特的那个。她矜持冷漠,孤芳自赏,没男朋友。他把她列为N个目标中的首位,不易上手,但能激发斗志。
坐在他旁边的陈默却是一言不发。他给自己点了道菜:一盘意大利黑椒牛肉面和一盘土豆泥。很奇怪的吃法,把面条倒进土豆泥里,搅和搅和吃,呼啦啦地发出很大声响。
“好吃吗?”温筱潇忍不住问。
“还行,”陈默说。
“什么味道?”
陈默想了想,说:“有点像干拌面,要是加点杂酱就更美味。”
温筱潇微笑着:“这我倒没吃过。”
旁边的喻菲阳插话:“你一直在这儿弹琴啊?”
“啊,怎么了?”陈默头也不抬。
“没什么,蛮酷的。”喻菲阳吐吐舌头,“你一向都是这么……言简意赅的?”
“也不。”
温筱潇说:“在这儿……打工一定收入不菲吧?”
刘康业插进话来:“打工?不不,你们误会了,这是我哥们,不是雇员。来我这儿弹琴,纯属看上我这琴了。图个爱好。”
“那倒不是,”陈默更正说,“也算吧,反正他要付我工资。”
方泽试探问他:“我好象在学院里见过你,你是在音乐学院……读书吧?”
陈默倒是毫不忌讳:“噢……旁听生。”
“旁听生能有你这水平,真是难得。”
陈默没说话,自顾呼鲁鲁吃面。额头浸着汗珠,用叉子狠力挑面条。温筱潇很少见人吃面吃得这样香,好象每一根面条、每一滴作料对他而言,都是美味佳肴。
郑书钦看着他,直入主题:“学院里会弹这曲子的人我都认识,但我不认识你。”
陈默吃完面条,用手抹抹油嘴巴,然后点燃一支香烟。他是故意的,温筱潇想,他并非不懂礼节,他只是,或者说抗拒和蔑视某种东西。
“我真是有点不明白,”郑书钦说。
“哪里不明白?”陈默这才吭声。
“为何不在学院的演奏大厅演奏,而选择这家餐厅?”
“只是喜欢而已,并没有在意在哪儿演奏的问题。”
“完全不一样。你好象很胆怯。”
“什么意思?”
“不然为何选择一家……不起眼酒吧?”
“呃……”陈默说,“我并不是很在意,只不过是喜欢这曲子而已。”
郑书钦想了想,说:“也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可以帮我什么?”
郑书钦不喜欢他的神态,那似乎带着一种蔑视:“假如你愿意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或者技艺,或者想改变你的走读生身份。我给你引见黄教授。”
黄教授是学院的副校长,世界知名钢琴演奏家——郑书钦的指导老师。
“顺便说一句,在弹奏孤独中上帝的恩宠时,你的左手在低音部的击键不够丰满,没有冲击力,而且我个人认为,你指头击键之后收缩得太快,这会让你演奏起来容易疲劳,假如你体力不是很好的话,我建议你改掉这个习惯,这个世界上只有霍洛维茨那双柔软的手敢这么放肆。”郑书钦接着说,“演奏厅是一面镜子,你可以找到自己的不足,而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能做。”
陈默没有马上说话,过一会儿,说:“有时候习惯不见得是坏事,就这样,挺好。”
郑书钦嘴角挂着看不见的微微冷笑。他不喜欢这小子,故作姿态,冷漠酷逼,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乎,但他相信没什么人能置身度外。音乐学院特立独行的学生海的去,不过尚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陈默喝着红酒,一边抽烟。他荦荦寡欢的样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温筱潇猜想他或许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又或许这是他的性格使然,深沉阴郁。
你不能说他装酷,可给人感觉的确不好。
刘康业送给温筱潇一件漂亮的生日礼物——一条璀璨的水晶吊链,价值不菲。温筱潇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谢谢,非常漂亮。”
温筱潇把它挂在脖子上,喻菲阳称赞漂亮极了。郑书钦嘴角挂着冷笑。
温筱潇把头转向陈默:“噢,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陈默,”陈默说。
温筱潇大大方方说:“我是温筱潇,这是我朋友喻菲阳,方泽,还有这个钢琴天才,郑书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