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下雨,可还没下雨的草原,六月。
天上的秃鹫就在这些微的几缕云彩下盘旋等待,他们的正下方是一队在饥饿与劳累中蹒跚的,将要死去的人。在这比蛮荒更加蛮荒,就连真正的蛮族也不曾深入的草原。
令整个王国敬畏的旗帜无力的搭垂在这无风的空中,持有它的士兵和这面旗帜呈现出同样的姿态,曾经震撼过他的前所未见的大鸟已经无法吸引他的目光,经过惨烈的战斗和黑色的行军,他已经知道这丑陋的怪物是什么了。
它是死亡的预言者。
行军途中他盲目的想着,这黑漆漆的怪鸟一旦出现,他手中的这面旗子就要换个主人。他的上一任身体太大了,又受了伤,在骄阳的暴晒中很快倒下了。人们像跨过一袋土豆一样跨过他,顺带解下了腰间的水壶和几个铜板;而更前的那个结局更惨,那时还很鲜艳的旗子暴露了他,于是就被射成了刺猬。
这样的死法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并不想死。所以他尽量的调整旗杆的角度,好让那块破布遮住太阳。在此过程中他不由得往天上看了一眼,发现那些怪鸟依旧盘旋着,并且飞的更低了。
这不是好兆头,他想。难道这黑漆漆的东西真的能预言么?它是真的能预测死亡,还是用它那黑色的羽翼散播厄运?他的生命将怎么结束?难道会被这些怪物囫囵个的吞下,连生命的灵气都不留下?
如果这样,就应该用箭全部把它们射下来。
可是这些鸟是杀不完的,射落一只会引来十只。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们早就不这么做了。
“我知道”,他对他身边的同乡这么说,“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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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起些别的东西。那是一个人,与他们不同,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但绝不同于天上的秃脖子怪物那样,而是仿佛涂了油,像他家乡的乌鸦羽毛那样十分好看。
这样的一个人,独居在这样的草原里,还懂得通过追踪天上的大鸟找到他们的队伍,士兵是不相信的。但事实就摆在这里,由不得他不信。那个人仿佛鬼影般出现在将军的帐篷前,声称他拥有占卜的神力,能够带来大雨。这个消息就好像瘟疫一样一下传遍了整只军队,人们休息时纷纷讨论那个年轻人奇特美丽的长相和他的预言,还有就是疑惑于他是怎么绕开几层巡逻,出现在营地的核心。
“那人肯定是秃鹫变的”,士兵的同乡脸上带些病态的神采,“他难道不是预言要下雨吗,他不是和将军以性命为赌约发誓吗,要不是他的同类吃光了我们,他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那人肯定是……”
他疯了,士兵这么想,便不再理会他。但是这个谣言他也是半信半疑,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的确是他前所未见的,就如同他同样前所未见的秃鹫和巨象,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但是他现在只想吐,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再关心了。
更加长久的沉默。
更加长久的沉默。
这里其实并不像草原,在四个月的干燥与暴晒中,是没有什么草能够存活的,它现在所有的仅仅是脆弱易折的枯草的葬所,和在泥潭里挣扎垂死的生灵罢了。在泼下来的太阳里,行走的军队和这些东西并无什么不同,他们能做的一切只是行走,继续行走。行走的人们在高照的阳光下投出一个个小小的剪影,其中一个略微高大,人们知道那是个持旗的士兵。
我就要死了,士兵无意识的拖动双腿,我就要死了,如同泡影一样的消散。就这么卑微的死去。
是的,是卑微的,从天上高高翱翔的秃鹫的视角看来,这是一群卑微的,可笑的,挣扎的生灵,是它不久就能获得的食物。
依旧是沉默,秃鹫飞的更加低了。
不管那人是不是秃鹫,他想,他至少是个骗子。没有丝毫的名誉,对不起他贵族的举止。他会被愤怒的人撕成碎片,同他们陪葬,一定会这样的。将军也一定同意这样,毕竟以性命发誓就要承担责任,他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可能是他持旗的新姿势产生了效果,还是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士兵感觉他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发暗,恐惧。他不再想任何事了,他的眼前发黑,发暗,恐惧。
这黑暗并不随着恐惧而消止。而是越来越深,越来越浓。难道他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里了么?难道他最终将会成为鸟虫的粮食?士兵绝望的望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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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狂喜地发现自己错了!天空暗下来了!几缕微云早已结成起起伏伏的几块排列在空中,好像微风吹过水面引起的鳞波。
云层更加浓厚了,几块云彩并和起来,淡淡的盖住半片天空,然后仿佛构筑高塔和教堂般归集在一起,向更高处发展,扩散,密集,乌云遮住了太阳。阳光只在云朵的最高处无可奈何的折返,为积云加以黄金的冠冕。在天上形成一座真正巍峨的山峰。
没有口令,军队仿佛被遏止似的,每个人翘首等待,凝视着天空。
这山峰巍峨耸立,更胜过一切地上。它的底部仿佛触手可及,压倒残败的枯草;它的顶部却闪耀金光,胜过暗淡的太阳,指向不可思议的高远处,变得不真实起来。积云就在这压倒生灵的真实与虚无缥缈的圣洁中矗立,累积,浓厚,孕育着雨。
仿佛感受到有人殷切的注视着,仿佛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这山峦在最高大处轰然倒塌!层积的云层如同滑坡一样层层陷落了,这天上的山,天上的巨象支离破碎,黑云转瞬间铺满整个天空。风势忽然转大,吹得他的旗子翻飞摇晃。黑夜降临。
狂风渐起,秃鹫群们悻悻散去了。从战场到草原,它们跟踪盘旋如此长,最终却一无所获。一场雨打败了它们,机会再不降临。
最后一只秃鹫迟迟不肯飞走,盘旋着不肯离去。她是在等待什么吗?她是在诅咒,祈祷,悲伤,无奈?孤零零的一只被风托举着。它在弓箭触及不到的地方翱翔,迟迟不离去。
黑色的秃鹫的翅膀与黑色的云混在一起,人们渐渐看不到它了。但世界的发展总是不可预测,一道剧烈的白光突然出现,划破这样黑暗的苍穹。人们在这样雷电的长蛇里复又发现了它——被闪电击中的秃鹫不再黑暗,而是仿佛透明了。连声音也不发出。
闪电只是一瞬即逝,苍穹复又回归黑暗。但秃鹫的确不再活着——它被天空与乌云抛弃了。当最后一只黑色怪物径直栽向地面时。从它的正下方到目不可及的远处,一万三千人的队伍处处发出欢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