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众人心头均微微一麻，下意识互相看去，却陡然看见一个瘦削男子站在元展望身后，双手拢于袖中，眼神空空洞洞的，仿若一具木雕。唯独元展望只瞧见众人望着自己，不仅背心一凉，但若说有人来到身后，那是决然不信，他别号“妙张飞”，赞的就是粗中有细的机敏，怎可能让敌人欺近而不自知？但怕是真有蹊跷，剑尖猛然抵住田中月的咽喉，心想即便是来了对头，也定会投鼠忌器。元展望对自己这一下以进为退的急智颇为满意，但看着二师兄神色凝重、田雨农面露讥笑，不由得冷汗嗖嗖，想要回头又先机已失，只能平举着一把铁剑，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场面极为尴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元展望持剑之手已微微颤动，按理来说以他之能，便是这么站上整天也不在话下，但他凝神身后多时，竟始终感觉不到一丝呼吸生气，犹如光天化日之下，所有人都瞧他背负厉鬼，而唯独自己眼睁睁看不到，心中恐惧愈加厉害，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地狂吼一声，长剑却无声无息倒转过来，从腋下刺向身后，正是飞鹰十三式中极为阴损的“螳螂捕雀”，可见“妙张飞”之名所获不虚。
长剑一击不中，原也在意料之中，元展望剑花飞舞护住全身，闪到墙边才回身看去，只见方才落脚之地空空如也，田中月不知如何已被田雨农抱在怀中，而莫展回快剑如雨，正和一个瘦削男子缠斗一团。两人眨眼间便斗了百余招，元展望看得倒抽凉气：他原本颇为看不上这个二师兄，想他不过早些入门，才侥幸一人之下，但无论智谋或武功，都不过尔尔，此时见他亮出真功夫，才明白这老狐狸实在藏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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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武学门派，一万个里至少有八千个，念叨“快准狠”，但却极少数，能够尽得三字精髓，飞鹰派正是其中一个。有传说道，飞鹰派开派祖师为马贼出身，自小便过着抢劫屠戮、或被抢劫屠戮的野兽日子，竟无师自通，练得一手精确有效的杀人技，在西北一带人人闻之色变，甚至引得黑白两道均悬赏万金，取其项上人头。起初真有亡命之徒财迷心窍，却无人走得过一招，还把马贼给惹恼了，放出话来：不杀光西北练武之人，此生愿丧狼吻。
一场席卷西北武林的惨祸就此开始，每日都有数位武夫死于非命，更骇人的是，伤口都只有一处。待得各派掌门都死了十几个，西北武林才结盟追凶，却连影子都摸不到，每日里惨死更甚，眼看马贼之誓竟要成真，他却突然消失于江湖，数十年再无声息。
直至三十年前，飞鹰派奉马贼为祖师，于西北悄然插旗，但一则经历当年惨祸之人均已离世，二则飞鹰派武功过于稀松平常，又只干些不入流的小买卖，因此无人正眼瞧之，再引侧目，不过近两三年之事。
遇星遥于玄衣武会惊艳出手，“五鹰”陡然崛起江湖，不断在西北扩充势力，隐然与雄踞西南的巴蜀帮分庭抗礼。“五鹰”中反是掌门人叶展春最为低调，极少露面，更无人见识过他的武功，便连红主骆桑桑都未能把他排入红榜，只说道：“以快而论，飞鹰剑法天下第一，若是叶展春真比他几个师弟高一层，定能排进前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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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展望也从未见过掌门师兄出手，此刻看着莫展回全力以赴，不仅对本门武学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原本对自己的剑法颇为自负，没想到同样的招式，在莫展回手底又快几分，更难得的是，变化又少几分。与大多门派截然相反，飞鹰派于武学一道追求极简，招式变化只是功力未到、不得已而为之，练至高深境界，便是直来直往，招招取人性命。眼下莫展回之剑法，已开自己从所未见之境界，与敌人贴身相搏，一把长剑竟还能如密雨般，招招不离敌人要害，快如电闪、准如雕木、狠如狼吻。但忧的是，莫展回的剑法已然如此，却未占半点上风。
在莫展回的狂风骤雨中，那瘦削男子柔若细草，每一剑却都擦身而过，还不断以额、肩、肘、膝甚至脊背等古怪部位进行反击，全身上下竟无一不是武器，招式奇诡至极，但又隐隐比飞鹰剑法更具实效，双手虽仍在袖中，便已逼得莫展回连连后退。
须臾间三百招已过，元展望眼见莫展回被逼至墙角，豆大汗珠满脸落下，手底愈发滞重，他心知不妙，正要抢入战局，谁知心念甫动，那瘦削男子忽然双手一分，如变戏法般，将莫展回的长剑卷入袖中，又反手一甩，长剑向自己鼻尖电射而来。元展望此时正巧要踏出第一步，万没料到对手陡然发难，这一步便成了一心送死这般，仓促间挥剑格挡，又没料到那瘦削男子臂力竟也如此强劲，两剑相交，断成四截远远飞去。
莫元二人学剑数十载，从未有夺剑之耻，此时四只眼睛望着地上四截断剑，已是心如死灰，不存丝毫求生之念。那瘦削男子双手又拢回袖中，黯哑嗓子道：“走。”莫元抬头对望一眼，默默走出大厅，见厅外横七竖八躺着飞鹰子弟，均是被制了穴道，无一人见血，不知那人是如何悄无声息下了手。看到如此景象，莫展回反倒醒过心神，走回厅内朗声道：“飞鹰派莫二元四，此次在先生手下栽了跟斗，未请教先生大名，他日必定再请赐教。”那瘦削男子眼神依旧空空荡荡的，不知望着何处，口中又只蹦出一个字来：“孙。”莫展回闻之一凛，心中寻思道：“原来是他，那可真是一点不冤，便是叶师哥亲来，怕也只是五五之数。”想到此处，羞辱之情稍减，拱手恭敬道：“原来是‘千山关不住’孙先生，失敬失敬，既然是先生亲至，莫二不敢厚脸再战，便只代我叶师哥说一句，即便是孙先生，飞鹰派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站一旁的田雨农早已按捺不住，破锣似地炸了起来：“休你爷爷的大老婆”话刚出口，才想起怀中抱着田中月，便改口讥笑道：“回去告诉叶展春，我田雨农此次确实托了‘千山关不住’的福，才没给你们这帮鸡鸭害死，我这辈子若是给飞鹰派看一个字，便是他孙子，不信你们再来试试！”莫展回心知今日再也讨不了好，他日定要和师哥找回场子，这便不再多言，与元展望收拾好众弟子，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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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田府大开宴席，席上却只坐了田雨农、孙霞客、钟离玉和田中月四人。孙烟客之死和自己有莫大关系，兼且不愿暴露身份，钟离玉本想溜之大吉，却被田中月嘴快供了出来，说“李三”帮他躲过了恶人，还涉险带她寻到父亲。田雨农两年之后再见爱女，小女孩儿竟又比她三个哥哥有骨气得多，不由得更是爱怜，连带下人李三都高看一眼，破例让他同席，却不知那李三却是床板夹屁股，有苦说不出。
好在孙霞客言语极少，双眼又死鱼一样谁也不瞧，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回答田雨农的问话，钟离玉才稍稍定下心来，还偷听了个大概。
原来孙田两家累代世交，孙家兄弟和田雨农更是同一乳母，自小便熟悉得很，孙霞客日前收到玄衣山庄喜帖，但他闲散之人，不喜热闹，便想让田雨农代送贺礼，恰巧赶上了飞鹰派此番作恶。
“小孙啊，你瞧那叶展春到底什么来历，短短几年便凑出了五鹰兴风作浪。你当然好本事，但飞鹰派的剑法，怕也不那么简单。”田雨农呷酒皱眉道。
“天才。”孙霞客依旧一字一句，钟离玉初时还以为他是在耍世外高人的派头，听他和田雨农席间对话方知，他自小患有严重口吃，久而久之便不再成句。
“嗯，想来也是，世上原本也不乏天纵之才，砰的一声出现，别人花好几代时间才能做成的事儿，他一人就干成了。就像你一样，对吧。”
孙霞客沉声不语，田雨农也未想过他会搭腔，又续道：“唉，以前咱兄弟三人，我和老孙捆在一起都不如你一根鼻毛，嘿嘿，只要有你在啊，我和老孙都是被师父师妹们拿来衬你的料儿。所以啊，老孙装神弄鬼去了，喏，我可不是对你不敬，你在世时我也这么当面说你，这就给敬杯酒，有劳你替弟兄们去那边打头阵。”田雨农斟酒倒在地上，又斟了满杯，一饮而尽道：“我老田就更干脆了，学他奶奶个武功，反正拼命练一辈子，怕都及不上小孙入门两年，所以就看书识字去了。他奶奶的，老子本来还挺得意的，老子识字的功夫总能比得上你舞剑的功夫吧，好了，到头来今天还要你出手搭救，老田加三只小乌龟死了也好过现世，伤到中月就冤了大头鬼了。”说罢竟轻抚田中月的小手，放声大哭起来。
待得他声息小了，孙霞客才指指田中月说道：“喜欢。”
田雨农唯一错愕，又一抹鼻涕仰天长笑，拉着田中月走到孙霞客座前说道：“月月，你给孙叔叔磕三个头，给孙叔叔做女儿好不好？”田中月不解何意，但听说要给别人做女儿，想哭又是不敢，只能扁着嘴巴忍泪道：“爹爹是不要我了吗？”田雨农笑道：“爹爹怎么会不要你，爹爹这辈子最疼月月，只是孙叔叔也很喜欢月月，想让你也做他女儿，多一个爹爹疼月月，你看好不好？”
田中月迟疑着瞧瞧二人，最后还是跪下磕了头，对孙霞客轻声叫道：“爹爹。”孙霞客微微点头，空洞的双眸里第一次漏出了神气，又转瞬即逝，钟离玉瞧在眼中，全身寒毛不禁竖起，只觉此人真乃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但又极具大凶之相，仿若孤坟上一支无风自展的招魂幡一般，田中月认他做父，实是凶吉未卜。想到此处，钟离玉不禁轻声一叹，惊觉失态，抬头看见孙霞客的双眸果然对着自己，忙举杯朝他一敬，慢慢喝下半口，已是倾尽毕生功力。
田雨农携田中月回到席中，轻叹道：“老孙虽然不像话，我倒反和他亲近些，我们小时候对你又敬又怕，背地里叫你阴湿鬼，但都知道你最是热心肠。我头两次大婚你都没来，娶对影儿的时候你却来了，我知道，你是担心她并非什么大家闺秀，怕这桩婚事被人看不起，所以给老兄弟撑场子来了。”
孙霞客摇头道：“她好。你不好。”
田雨农苦笑道：“我自然是知道，她在风尘中原本是活得好好的，我们都不知道。唉，不说这事儿了，你是要去找沈还吗？”陡然听到沈还的名字，钟离玉耳朵一提，只听孙霞客说道：“活该。是。”
“这话你做弟弟的能说，旁人原本也不好说，老孙确实做得不地道，但你要去找沈还，终究也是分内之事。我曾与他有数面之缘，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只盼你们别弄得两败俱伤。”
“拜访。”
“哈哈，那是，‘千山关不住’和‘天下第一手’各自成名二十载，又在红榜第三第四上盘桓了七年，总是要会面的，我替万千武林同道敬你们一杯。”
看着孙霞客举杯慢饮，钟离玉不由得想起了沈还那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以及神鬼莫测的双手，他又突然想到，孙霞客曾得苏眉子的“追日”宝剑，不知藏于身上何处？自己曾亲睹这二人出手，不过都是牛刀小试而已，如若真的全力相搏，那将是武林中何等光辉灿烂的一战，但此刻在他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