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玄衣山庄,此时亦是山风阵阵,吹内庄内千百棵柳树飞絮绵绵,追到脸上让人好不着恼。
副执事云朗拂去扑面而来的柳絮,又整整衣裳,才轻敲庄主的房门,待得内里应答一声,才推门而入。云开放下书本,从榻上起身笑道:“三叔回来了,这边坐。”说罢便去倒水沏茶。云朗推辞几番亦劝他不得,便由得他去忙活,但仍是不敢坐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直到接过热茶,云开坐进椅中,方也坐下。
云朗轻抿一口茶,斜眼向云开看去,半年未见,这侄儿又精神几分,虽然私下里他待己总是叔侄之礼,少有上下之分,但他贵为庄主的威严气度,随年岁渐长而厚积薄发,那是掩也掩不住的了。不待云开开口,云朗放下茶杯,坐直身子汇报此趟差使,诸如进京打点、回拜各派、肃点分支之类的例行公事,自是妥帖无话,云开也频频点头赞赏,只小半时辰便汇报完毕。待得云开示意并无疑问疏漏之后,云朗才压低声音说道:“属下听闻那件事情,便让云来调头赶赴西安,擅做主张,庄主莫怪。”
云朗正色道:“三叔哪里话来?六弟足智多谋,为人又最是稳重,由他担此重任最合适不过,小侄只担心六弟此番奔波过于辛苦,我却舒舒服服坐这儿喝茶。”
云朗笑道:“哪有什么辛苦的,那小子就该多多历练,否则更被他五哥甩得十万八千里了。”
云开微微一笑,云家这一辈子弟好生兴旺,除了排行老五的他接任庄主之位,另有兄弟或堂兄弟十六人,个个文武双全、厚德敏行,假以时日,定能让玄衣山庄的声势更上层楼,而不只是坐拥何德阁之名。回过神来,云开问道:“三叔怎么看?”
云朗回道:“从目前知道的线索来看,不像是某个门派正面强攻,也绝非中毒或瘟疫,很有可能是数位高手联手进犯,属下猜测,先是单挑,而后趁阖寺僧侣重伤,一举屠戮。”
“有此能耐,天下几人?”
“来与庄主禀报之前,属下请教了四位长老,四位长老笃定,即便是山上那位,也绝无可能以一己之力端了和尚,因此属下才猜测是数人所为。而到底是哪几位高手,他们与一向清净的和尚又有何过节,才犯下如此滔天罪孽,需等云来和前方兄弟打听更多消息才知道。”
“三叔为何不猜测是魔教所为?”
“按理来说,确是魔教最有嫌疑,但以他们的行事,做了这桩惊天动地的事儿,必定要向正道示威,大肆宣扬还来不及,而眼下却是不动声色,因此属下料想并非是他们。”
“有道理。”云开微微点头,见云朗神色有异,便说道:“三叔还听到了什么?”
云朗陪了个笑,说道:“属下此行和魔教的寒蝉行者陈守打了照面,从他嘴里得知,前教主钟离停的独子已回到南冥山,并正式继任教主。”
“哦?”云开闻之一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两年半之前了,所以说魔教行事极为怪异。”云朗顿了顿,又说道:“属下方才是想到,魔教那位新教主,庄主也认得,而且曾经来过这间屋子。”
云开微一错愕,云朗便即说道:“那新魔头,正是两年前曾来参加武会的黄放。”
云开神色淡然,心中转了几转也想不通其中关键,半晌才说道:“有劳三叔,半年之内务必查清其中来龙去脉。”
云朗起身接令,云开示意其坐下,又说道:“说起黄放,我亦有一事要告知三叔。两年前赢下武会,如今正在何德阁的,不是马如龙。”
云朗腾地站起,云开向其微微点头,继续道:“马如龙入何德阁已两年有余,但卢河沟马家却从未有书信或遣人前来问询,小侄心想此事甚不合常理,便派人前往卢河沟打听,这才得知两年前,马老爷子和马如龙确实曾赴会丹阳,却不知因何缘故,半途又折返了回去,回到卢河沟不久,便双双染病暴毙,马家帮也就此散了。”
云朗心中凛然,如马家帮这般的小帮会,群龙无首便一哄而散,连大旗倒了都在江湖中砸不出一点水花,原本便是每日里都会发生的小事,但此事涉及本派重要,又与魔教新立之主隐隐关联,便是非同小可了。相较之下,梵空寺灭门大变固然事关整个武林气数,反倒不那么有鲠在喉。
云开给云朗倒了茶水,笑道:“这些事儿确实让人头疼得紧,但总有办法解决,不知那件让小侄头疼的事情,明老爷子是如何说的?”
云朗一拍脑袋,朗声笑道:“你瞧我脑子一乱,竟把真正要紧的事儿给忘了。属下已带媒婆把八字和聘礼呈了过去,明老爷子说道一切就按咱们的安排。”
原来云朗此趟出行要务之一,便是代表孟婆山庄向姑苏明家定亲,庄主大婚在即,又是迎娶声名赫赫的大家闺秀,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云开虽然没见过那未过门的妻子,但姑苏明家既是江南四大家之一,又素闻明家三小姐才貌双绝,自是无可挑剔的良配,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双亲过世太早,未能看到儿子光大家业、娶妻生子,想到此处,心中未免伤感,突然向云朗问道:“三叔,我爹爹妈妈当年在世时,可算得上恩爱?”
言及先兄先嫂,云朗起身说道:“大哥大嫂绝对是天作之合,当年他们大婚之时,我虽年幼,却还记得那高朋满座、群豪同贺的盛况,更要紧的是,大嫂贤良淑德,既识得大体,对大哥又是温柔无比,真是羡煞我们这班做弟弟的。老人家们一直跟众兄弟念叨,要娶就娶大嫂这样的女子,但就怕我们没这眼光和福分。”
云开少年老成,极少向旁人探询父母隐私之事,听了云朗这番话,不由得眼眶也红了,这便招呼他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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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山之巅,钟离玉悠悠醒转,日头斜斜西落,四下寂静无声,忙弓腰坐起,见文氏夫妇静静躺在地上,陆萍萍跪在他们身前,胸口又是闷极:可惜不是噩梦一场。钟离玉习武多年,伤了人命却是头一回,虽是无心之失,但那人居然便是文野阳,居然便是文白首之父、陆萍萍之爱,教他如何自处?如何赎罪?他轻咳一声刚要说话,陆萍萍已冷冷道:“你走吧。”钟离玉心中一沉,知她终究还是怪罪了自己,想要辩解,也不知从何说起,起身默默走向那间屋舍,路过两具尸身时,只一眼便恐惧万分,不忍再看。
屋舍内的摆设极为简陋,一眼忘去就没几样东西,钟离玉暗叹一声,心中又是激愤又是疑惑,到底是谁,用了什么办法,能将文氏夫妇困在此处。钟离玉摸索了一遍也不见任何线索,便只能拆下一条桌腿,到屋外找一平坦之处刨坑,陆萍萍依然跪在那儿,无视无语。
刨出一个大坑,已是月悬半空,月光甚是通澈,才免了取火照明。钟离玉走到陆萍萍身旁,低声道:“姐姐,让他们入土为安吧。”陆萍萍颤抖着站起,不知是跪了太久还是伤心过度,才起身便又跌坐在地上,只能用手支着,慢慢爬向文野阳,钟离玉转过身子,已先落下泪来,不多时,便听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乌云也缓缓飘过,沉寂了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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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玉取剑刻好木碑,插于文氏夫妇坟前,跪下重重磕了头,又对陆萍萍说道:“姐姐你有什么打算?”见陆萍萍罔若未闻,钟离玉心中也来了气,提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恼我,但你也知道,如果他不是之前被人下毒,怎么可能会被我误伤了性命,难道你不想把那奸人找出来为他报仇?”陆萍萍这才抬头看了他,但双眼空空洞洞,没有一丝生气,幽幽道:“报仇?为什么要报仇,他走了,我便是把那人杀一千遍又如何?”钟离玉一愣,忽然清楚了过来,这位姐姐的这一生,哪怕再活百岁,也算是完了,念及此处,不由得又是愧疚又是愤怒,指着坟堆朗声道:“一年后的今日,我若不能把那人的脑袋提来祭奠,我就提我自己的脑袋来。”说刚出口便有一丝后悔,心想这誓言似乎重了,又想沐教能人甚多,查清此事也并非不可能。钟离玉脑中数转,见陆萍萍压根儿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心知多说无用,向她道一声保重,这便拜别而去。
翻下山巅,又步入那红花夹道,钟离玉想这花儿甚是邪门,脚下也快了,谁知长长三十余丈的夹道才走了十丈不足,便觉体内红芒暴涨,全身如陷烘炉,但血气流动却变得愈发缓慢,步子和呼吸也渐渐滞重起来,心知虽有防备,还是着了道儿。正要回头向陆萍萍大呼救命时,天蚕内力突然醒转,一丝丝清凉流淌于经脉,似给那烘炉降了温,这才勉强走得出这条夹道,又踉踉跄跄走出半里,才一头栽进冰冷的溪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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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在溪水之上,钟离玉仰望空山无人的星野,突然想起了少年时,有一回五妹黄织问他,天上一共有多少星星,他借着听来的半吊子随口说道,世上有九万九千人,天上也有九万九千颗星星,一个人配对着一颗,要是哪颗星星不见了,地上那人也就死了。五妹当下就哭了,问自己是不是也有一颗星星在天上,黄放随手一指,说就是那一颗。自那以后,五妹每天晚上都要看星星,看自己的那一颗还在不在,若是遇着了阴雨天,便急得一晚上不睡,趴在窗户上怔怔落泪。为了这随口的胡说八道,黄放可吃够了苦头,五妹一哭,他就被父亲拎着狠揍一顿,到最后甚至是他比五妹都要害怕坏天气。
但最后五妹还是走了,拉肚子拉了几天,就被草席卷了去。那天看着小小的草席,黄放扶在门板上,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将来过年过节,他可以多吃一口肉。但没过几天,他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心里终日空空荡荡的,做什么都没了兴致,每天晚上梦里全是五妹,然后狂哭,哭得醒了过来,才知道五妹终究是真的没了。
后来他问过师兄同样的问题,师兄说他也不知道,但若是死了又转世一千回,或许会知道。黄放问为什么,师兄说天上有多少星星不相干,这样去想,至少要死了也有个盼头。
“大哥黄耕,老二黄放,三妹黄养,四弟黄晒,五妹黄织……”黄放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兄弟姐妹们的名字,直至随溪流冲到岸上,才在星夜中含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