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同一把椅子上坐了二十多年，而且还要坐下去。我看到杂志上不知道什么人写的一篇文章说，一个人在同一把椅子上坐二十多年是人间悲剧。坦率地说，我对我的工作也时常感到无聊，想换个忙碌一点的有生机的工作，感受一下新鲜的气息。可哪里有新鲜的气息呢？有新鲜的地方早已有人把守，我挤不过去。
况且，我也不是二十多年坐同一把椅子，随着职务的变化，还有办公室条件的变化，椅子的质地也在变化，现在早已从当科员时坐的木椅子，变成软皮转椅了。当初我坐的那把木椅子一直没有丢掉，上网时，我还喜欢坐在那把木椅子上，木椅子硬，坐上去，腰能挺直。
我的工作虽无新意，可有保障，收入也稳步上涨。在这时代的大变革中，很多人过着朝不虑夕的日子，稳定体面的工作格外引人羡慕。
俗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反过来说，有一弊也必有一利。我没有选择，无聊就无聊吧，我只能在这把椅子上坐下去，直到退休。可整天一个人什么要紧事也没有，在一间屋子里坐八个小时，对人实在是个煎熬，尤其是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一股势不可挡的困意就会准时向我袭来，为了驱散这困意，我只好走下楼，来到河边，让清风吹走我的困意。
六月的一天下午，我刚走到河边，“天气又阴晦了。”我看到天西边一大片乌云正以磅礴之势涌上我的头顶。要下雨了，下就下吧，反正离单位近，现跑也来得及。
河岸已装饰一新，新栏杆是在混凝土短墙上面插黑色钢筋，撑起处理过的椭圆型横木。透气又轻盈。
想想我那些下岗、失业的同学，又平添了一丝慰藉。
莫扶荷、丁蚊子从掌有公权力的精神贵族沦为斤斤计较的小业主，物质的压倒了精神的，是进步还是倒退？为什么说三代出贵族？
我以为第一代人要创业，就是原始积累，难免有欺诈之嫌。成为土豪后，有了闲钱，为提高品位，传继香火，把第二代人送进了学堂。这是由物质到精神的跨越。第三代人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丰富的氛围中长大，遂成贵族。
他们反向运动，由注重精神回到注重物质，无疑是个倒退。
前些日子省委派来了一位新********。这些年市里的第一把手都是“翻着筋斗来的”，有多大本事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有本事，不然混不到这一步。“混”不是浑浑噩噩，是一种境界，不是谁都能达到的。
新来的书记看上去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在大会上很有激情地念了半个多小时讲话稿。不知道为什么，他把WTO读为WT零，舍此之外，再无新意。我强打精神，提醒自己可千万别睡着了，市委秘书长正看着我呢。
年轻的时候，市委换新领导我还有些兴奋，就像小学时换了个新班主任老师，以为新领导上任一定会有新气象，等着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些新官上任时总是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在单位时间内干什么事，干成什么事，好像一场大火就要燎原。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看到燎原之火。近些年新官上任不点火了，说要稳定，还煞有介事地赞扬前任如何睿智，有“高超的领导艺术”云云。我们这些在下面听的人都感到可笑，可还要作认真状，不紧不慢地给鼓几下掌。
我知道除弊很难，当弊端成为风气向一个方向流动的时候，个人的逆势阻止是不起作用的。万不可把希望寄托在某个大人物的操守、能力或决心上。
新官上任亮一嗓子，就如同上小学时，老师一进教室，对有些混乱的局面大喊一声“都坐好”，全体同学都挺直了腰身目视前方作庄重状，过了一会儿，师生双方都感到累了，身体又松弛下来，老师也不感到乱了，再过一会儿，老师也会成为混乱局面中的一员。
天上响了个闷雷，我看了看天，乌云还在向上翻涌，看样子还在积蓄力量。
我忽然发现河的对岸有几辆大货车在原始的苇塘里穿梭，不知什么时候那里修了路，自然滩涂被人工装上了护栏，一座钢筋水泥铸就的不算高大的凉亭已经竣工，我知道很快就会涂上色彩（一定是红色），起个名字，装点江山了。
这亭子孤零零地耸立在河滩上，显得小气。若像黄鹤楼那样有压江的气势就好了。辽河边缺一名楼，乏文化气息。
听说要开发成为旅游娱乐区，用不了多久，一座崭新的度假村或是叫什么“园”，就会凸起在飞鸟出没的芦苇塘里。一双黑手伸向了一片净土，有人正以开发的名义糟蹋我们的家园。
我心中有个结，长久以来一直打不开，我苦思冥想也未能找到答案。
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呼吸着这块土地散发出来的养分得以生息，为什么不热爱这片土地呢？
大清国的时候，国民爱国吗？我想不出。
看宋代文人留下的诗词，很多内容抒发了对祖国河山的热爱，他们看到的是“花退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元代以后，国已不国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一定受到了重挫，他们眼睛里看到的是“枯藤老树昏鸦”，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读这些文字，我仿佛听到了元代文人发自内心的具有家国情怀的哀怨之声。这一不良情结传习了下来，影响到了今天。这么说有道理吗？我说不清，我想大元的统治一定在我们民族的意念中烙有印迹。
几只小狗在草地上兴奋地乱跑，随意大小便，狗的主人毫无不安地站在一边看。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SH某公园门口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一定是写错了，该写“华人带狗不得入内”。
远远地看到市纪检委刚退休的老白，骑着他那数十年不变样的旧二八自行车，沿着河岸东张西望地迎面而来。因为感到要下雨，我不想同他攀谈，就转过身，双手伏在河岸的栏杆上，面向河水，作远望状，等老白骑过去了，我才转过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又后悔没同他唠几句，问问他退休后的状况。想想又觉无聊，他的现状一定是吃饱了饭，骑着旧自行车沿着公园闲逛。这人退休前竟弄了个副局级调研员，工资涨了一大块，真让我感到惊奇。
纪检委是副市级单位，副局级名额多，尽管名额多也不容易弄上。
老白这人不打牌，不喝酒，朋友不多，没有圈子，唯一的爱好是打乒乓球，球技又不太好。
市委大楼里有几张乒乓球台，供机关干部闲暇时玩，每天午饭后，就有一些人打球，球台不够用时，就要排队。我不喜欢排队，就选在午休时间快结束了的时候去打球，老白也总是那个时间去。那时候规矩人都走了，剩几个恋战的，也现出了焦急神态。我和老白总要大战到乒乓球室里只剩下我们俩以后才收手，和老白打球轻松、愉快，这人打球不念输赢，只想打出汗。
领导是不会到乒乓球室查看的，可声音太大总不是好事，我们也不能玩得太久。
老白这人在市委大楼里轻易不理谁，也不知他看好我什么地方了，经常找我闲聊一会，我也很爱听他闲聊。他讲的故事经常令我耳目一新，精神一振。他在我心中是市委大楼里第一条好汉，唯一的真人。
我看到他从科员到副科长再到科长，又到副处退休的全过程，这人以不巴结领导又敢戗领导闻名，且以不巴结领导又敢戗领导为荣。
他曾给我讲个故事，说他还是科员的时候，纪委书记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室主任（纪委的处叫室），在书记家忙了三天（我市习俗，死人三天出殡），一如自己死了娘。等到室主任死了娘的时候，纪委书记去敬个礼就走了（人家是领导，谁也不能挑），室里的全体人员都去忙了三天。轮到老白死了娘时，室主任没来，也没托人随份子钱。这种事换了别人，只能把怨恨埋在心中，伺机报复。老白非比常人，发送老娘上路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看到办公室里同志们都在，他打开室主任的房门，站在房门口，大声质问室主任：“我妈去世，你怎么没去呢？”
室主任自知理亏，连忙搪塞，为自己找理由辩解。
老白不依不饶，继续说：“你家里有事，我忙了好几天，咱书记家有事你忙了好几天，怎么我家有事，你就没时间呢！我要是书记你能不去吗！”
室主任异常尴尬，也顾不得礼节，当场掏出二百元钱给他（按习俗，死人的事是不能补份子钱的。那时候随份子钱是一百元）。
老白把钱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市委大楼里出了个另类，大楼里开始传说这件事。
老白还给我讲过几件事，这些事让我新奇了好一阵子。
那一年纪委书记调走了，原市委组织部李部长调来当纪委书记。李部长刚到纪委时，整天板着脸，走在走廊上也不看谁，有人和他打招呼也只是毫无表情地应付一下。
老白在走廊上看到李书记时，主动打了个招呼，李书记没有反应，一如没看到，老白也没在意。第二次碰面时，老白又主动打了个招呼，李书记还是没反应。老白再见到李书记时，有意不看他，把脸转到一边。有一天，李书记到他们室里来问什么事，全体人员都站了起来，又是让座，又是倒水，老白没有动，继续看报纸。
李书记可能意识到有问题了，在走廊上碰到老白时，似乎想主动打个招呼，老白总是及时把头转过去，不与他对视，不给他示意的机会。
有一天晚上，老白在纪委值夜班，家里打来电话，说李书记来家里找你。李书记在电话那一头说：“小白（他那时还叫小白），我到你家里来看看你，你在哪呀？”
“我在纪委值班，你到我家干什么？”老白不大友好地问。
“我发现你好像对我有点意见，我想和你谈一谈，看看我错在哪了。”李书记平和又谦恭地说。
“我当然对你有意见了！我两次主动跟你打招呼，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也没把我当回事，我理你干嘛！你当领导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求你！”老白厉声回答说。
“啊！是这样，你看我刚到纪委来，和同志们还不太熟，不知道谁是哪个部门的，姓什么，叫什么，怕说错了，下回我注意，希望你能谅解。”李书记继续谦恭并流露出了歉意。
“你这么说就行了，我也不挑你了，咱们就当没这回事，以后我该和你打招呼还打招呼。”老白以长者的口吻讲了最后这几句话。
这以后，同李书记碰面时，双方都会友好地致意。
“有你这么干的吗？还想不想进步了？”我听后大声质问他。
“在他眼里，我算个什么？我要是不硬一点，他更不把我当人了。”他平静地说。
“以后呢？他对你行吗？”我问他。
“该我有的好事，我一样没少，不该有的好事，我一样没多。”他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讲。
“李书记在纪委干了几年调到市人大当副主任去了，市委副书记来兼纪委书记。这个人年轻，会做人，不管在走廊上见到谁都主动和气地打招呼，和我这小人物握手时，还热情地伸出了双手，把我搞得挺不好意思。”
“这个书记对你怎么样？”我好奇地问他。
“能怎么样，敬而远之。一定有人跟他介绍过我，他对我比对别人客气一些，开会的时候，从不点我发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