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天师军起事的时候,虽然也有部分的豪强大族,像韩大郎所在的丽云县韩家就加入了天师军,但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大部分的名门望族却都将天师军视为贼子、叛逆,皆欲除之而后快……
而天师军为了聚拢更多的人马,夺取更多的钱粮,不但攻打官府,占领官仓,就连不少地方上的大户豪族家里的资财粮仓也不肯放过……这样一来,天师军和官府以及各地豪强望族就都成为了真正的死敌!
面对着势力如此庞大的敌人,韩悠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除非他们真的愿意就此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隐居起来,去过着那野人般的生活!
……或许隐姓埋名地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县城,又或是偏僻点的乡亭躲起来?……那更是做梦呢!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官府所追求的治理效果就是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要的就是农民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田地里、家里,永远别走动才好!
……知道什么叫流民不?不肯老老实实呆在田地里卖力干活的,那就是流民!那些都是不安定分子!也都是官府豪族们极力想要镇压和剿灭的对象!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成为流民?……那可就不是官老爷们该去关心的事儿了!
全力的压制着下辖人口的流动,这其实也是符合现时官府的治理或者说管理能力的……
若是你下辖的人口四处的瞎跑乱窜,这还怎么管?这可是古代,没有身份证,没有资料库、没有电脑,更没有互联网啥的……就连简单的人口普查,官府耗上个十年八年的精力也搞不了一次。
没事儿就想去外地看看风景人文什么的,对普通百姓来说就是做梦。旅游……噢,这会儿该叫游历或游学,那都是高门大族里的那些有身份、有背景的人士的特权!
寻常百姓大多一辈子都呆在所出生的亭里和县里,等闲不会有出游的想法,那可是还要路引官凭啊啥的。若是没有官府的凭证,估计你刚到别的县城就会被当做流民或贼匪给抓起来法办了。
就连那些专门贩卖货物的商人们,若不是有着足够分量的背景,也做不了异地销货的生意。
而且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本就低下,在各地方官府那些官老爷们的眼中,商人**狡小人几乎是可以划上等号的,总之和流民一样,都属于不安定分子……所以,这商人们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总而言之,如今的他们,四处无路、八方皆敌!简直就是那过街的老鼠,几乎就是无处容身了。
韩悠的分析无疑让场中的众人都陷入了恐慌……
不管是韩大郎、牛七又或是李二驴、韩四叔,脸色都已难看到了极点!
……或许唯一例外的就是刘老汉了……他正捧着那宝贝馍儿,舔得正香呢……对这乐天知命的老头儿来说,只要今天的日子还能过,那就没啥好担心的。
牛七还是第一个忍不住的,那张黑瘦的脸上已经隐隐透出了些涨红,有些焦急地叫嚷起来:“那可咋办?……这往后大伙儿该到哪去?……大郎,你可得拿个主意啊!”
牛七的话,顿时把场中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韩大郎的身上。
韩大郎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他扫了眼众人脸上那焦躁不安的神情,不由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他也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把嘴闭上了。
一旁的老实人韩四叔这个时候却呐呐地开了口:“嗯……要不……要不,俺们、俺们就躲这儿不出去了?”
牛七一听这话就蹦了起来:“不行!这咋行呢?……躲在这儿?这里没房子、没田地、没衣服……这日子可怎么过?”
一直闷着头不吭气的李二驴这个时候开口了,声音闷闷的:“我听大郎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牛七和韩四叔一听这话,顿时也都消停了,又都重新将目光看向了韩大郎。
韩大郎并没立即开口,而是静静地低头想了会,然后却将目光看向了韩悠:
“郑小先生、郑三哥儿,从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就看得出来,你读过书,懂得比俺们多,见识也比俺们高。你说吧,该咋办?俺们听你的。”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了韩悠,牛七也跟着叫道:“大郎说得对!三哥儿你们读书人的主意多,就拿个主意吧,俺们都听你的。”
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这个小队的主导权,但此刻韩悠的心中却没半点的欣悦之意,反倒是越发的沉甸甸的。
就像他之前所分析的那样,现在的他们就是一群见不得光的地老鼠一般,处境已经是糟糕到了极点……
这林子的外边就有着无数的官兵、捕快、甚至是乡里的轻侠、县城的游侠,都在等着捕杀他们……
而他们如今——没有武器、没有粮食……甚至就连件完好的衣服都没有!……除了穷得就只剩了这几条烂命,他们真可说是一无所有。
迎着众人的目光,韩悠也不耽搁,狠狠地咬着牙沉声道:
“大郎、二驴、四叔、牛七和老汉,俺们现在已经是无家可归,更是一无所有!俺们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六条穷命!”
“……安生的日子俺们往后是过不了了……这****的世道也不会让俺们好好的过下去。想要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活着,俺们就得拿命去拼!”
“……怎么拼?跟谁拼?……跟那些官狗子拼!跟那些捕快们拼!跟那些欺负人的豪族大户拼!……总之谁想要俺们的烂命,俺们就跟谁拼了!……想要拿俺们的脑袋换赏钱?他们得拿出足够的代价来换!”
韩悠这连番斩钉截铁般的狠话一出口,场中的众人顿时就都变了脸色。
牛七的脾气本就受不得激,韩悠的话更像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去,立时激动得脸色越发的涨红,连拳头都握起来了……
韩大郎的游侠儿习气显然也被韩悠的话给激发了出来,双眼之中厉芒隐现……脸上重又浮现出了那种坚毅之色……
李二驴虽然依旧闷不吭声,但那一双眼睛此时也格外的明亮,连带着看向韩悠的眼神中都有了些热切的意味……
只有韩四叔似乎被韩悠的话给吓住了,脸色阵青阵白,站着的身子也有些簌簌发抖……老半天,他才哆嗦着嘴皮子,颤声地道:“那、那……俺、俺家的田地……俺、俺们老韩家的庄子……”
一提到老韩家,牛七和李二驴顿时再度沉寂了下去……场中一股异常悲寂的气氛开始弥漫……
韩大郎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脸上双颊的肌肉一阵的抽搐,眼角处,那隐现的水光开始了汇聚……
“四叔!没有老韩家了!……从张小天师带着天师军被朱俊那狗官打败后,就再没有老韩家了……虽然俺没亲眼看到,但俺知道,你们一直都在瞒着俺……他们都没逃出来!他们都……没了!……”
这异常嘶哑的声音,悲泣颤抖的音调……韩大郎尽管死死地闭紧了双眼,但那温热的泪水依旧沿着眼角滚滚而落……
韩四叔听得脸色唰的就一片惨白,忽地一声哀嚎之后,他双手抱着脑袋跌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
李二驴也垂下了脑袋,颗颗豆大的泪珠儿悄然落地……牛七则是悲痛地嚎叫了一嗓子,一拳就砸在了身旁的一颗树上……
此时,他们都已明白过来,从他们参加了天师军的那一刻起,原本的家就已经没了!
……而天师军的接连惨败,更是让他们失去了大部分的亲人……
场中那异常浓重的悲痛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汉山亭里的亲朋,刘老汉手里那视若珍宝的馍儿已掉落到了地上,两颗浑浊的泪珠儿顺着那张老脸上纵横的沟壑蜿蜒而下……
韩悠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可爱的妹妹,眼眶也顿时泛红……
强压下心中涌起的悲痛,韩悠咬着牙恨恨地大声道:
“俺们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了!这几条烂命也都是捡回来的!但俺们更要珍惜!不管在别人眼里,俺们的小命是多么的卑贱,多么的不值钱!但对俺们自己来说,这条命不但要为自己活着,更要为那些失去的家人和朋友们活着!”
“……只有活着,俺们才能记住他们!为了抚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俺们也要努力的活下去!为了给他们报仇,我们更要努力地活下去!”
“……除了这条烂命,俺们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因此,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不需要有任何的顾忌!我们可以忍受任何的痛苦和折磨,一切……都只为了活下去!一切……都只为了报仇!”
“我们要让那些抢走了我们的一切家财的人;让那些夺去了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性命的家伙们都清楚一点——我们虽然只有贱命一条,但哪怕只为了狠咬他们一口,我们也能付出任何的代价!”
“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穷汉子的小命,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夺取的!”
韩悠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韩悠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语调也越来越激昂……这可说是他生平的第一次演讲!虽然听众只有下面的几个穷汉!
但显然,这效果确实非常的不错。
韩大郎的双眼已经睁开,泪水不再汹涌……随着韩悠那越发高亢的嘶吼,韩大郎的眼珠子开始渐渐发红、气息也越来越粗重……
牛七高高地举起了他那因捶在树上还流着血的右拳,那张黑脸此时已经涨红得发紫,他那急促起伏着的胸膛中,就像是潜伏着一只随时想要破体而出的凶兽……
李二驴高昂起了原本低垂着的脑袋,那仍有些泛红的双眼此刻却亮得吓人!那一直紧紧抿着的嘴巴也张了开来,似乎随时都想要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
韩四叔也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尽管脸上依旧是涕泪横流;尽管他的身体颤抖得越发的厉害,但他那紧紧捏起的双拳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就连刘老汉也微微地挺直了他那一直佝偻的身子……
咳咳……但在那之前,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先从地上捡起了那个缺了一小块儿的宝贝馍儿,然后重新又塞回了那张有些干瘪的嘴里,只是那两片嘴皮子的蠕动越发的快速了些……
也就从这一刻开始,韩悠才真正初步地开始在这支小队伍中确立了他那领导者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