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泽之上。
常年不散的毒雾缓缓分开，荡出一只小舟。
摇浆的是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灰衫，气定神闲的在这一片人类禁地摇曳着。
还有一个少年在舟上，头枕着手，安静的躺着，看着天。
那些属于天上的蔚蓝和雪白映在他眸子上，像是清澈见底的潭水。
“喂，阿爹，你说我阿妈她，现在在干嘛。”
那微微带着青春期变声的嗓音在这里传播出去，惊起了几只恶鱼，却被欧冶轻轻拿浆拍了下去。
“大概，跟你一样吧。你母亲她，可能。”
欧冶抿了抿嘴，脸上掠过几抹温柔神色，他闭上了眼睛，面上满满都是回忆和沧桑。
这个刚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真的老了，不说白发，眼角皱纹都不甘落寞的条条展开。
“可能什么？”
少年连忙爬起来，看着父亲说。
眸子里的潭水泛出阵阵涟漪，变成了坐在舟尾的父亲的身影。
“可能，”
欧冶忽而睁开眼仿佛自嘲般说道，
“可能就在你身边。”
他冲欧冶子笑了笑，补充说道
:“就在你身边。”
“切，我才不信呢。”
欧冶子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翻了个白眼，又重新躺下去看天。
于是蓝天白云一股脑滑回那潭水中。
那些云，真美，就像母亲的名字一样，都很美。
将雪。
“诶，你说，如果我习武怎么样？”
欧冶子神游天外，随意的说道。
“我又怎么知道，不过我都瘦瘦弱弱的，想必你也强不到哪里去。”
欧冶放开浆，挨着儿子躺了下去。
这一对父子就躺在舟里，看晚霞似火，落日西山。
一如当时，他和妻子躺在这里。
明亮的光洒在这一片泽上，印出波光粼粼，小舟就在光里越行越远。
渐渐的，父子两个都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
他两个都做了个梦。
欧冶子轻轻翻了个身，脸上现出极幸福的表情。
他的胳膊搭在了欧冶的肚子上。
在梦里，他的手在阿妈的肩上，正开心的笑着。
欧冶睁开眼，从头下抽出来一只手，摸了摸儿子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又把那手遮在儿子的眼睛上挡着光。
当时他也是这样，为将雪遮着太阳，当时的泽中杂草还没有这么高，当时自己还是个风流才子，当时妻子还那般温柔可人。
他静静的看着儿子的泛着青涩的脸蛋。
这个孩子像他母亲的眉眼，不知到他成年时，又会找到什么样的女子呢？
只要别像自己这般无情变好。
……
不知什么时候，天突然阴了下来
欧冶皱了皱眉头。
空气中泛起了潮湿的味道，太阳迅速被乌云赶了下去，只留下漆黑的夜和将来的雨。
还在梦乡中的欧冶子扯了扯嘴角，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阵寒意袭来，周围黯淡无光。
他的手还搭在父亲的肚子上，那稳定的起伏让他顿时安下心来。
“现在是几更天了？”
他打着哈欠问道。
“刚入夜。”
“你带伞了吗？”
“没”
“啊？那我们快些把舟摇回去吧。不要被淋到雨了。”
“没事的。”
欧冶说道。
少年心中虽然一万个不相信会没事，也许是出于对父亲的信赖，他没说话。
果真没事，虽然这天上电闪雷鸣，却一滴水也掉不下来。
显然是欧冶以无上神通把这天地之间的元素镇了住，每当雨要落下来时，便自动分为两边，到不知何地去了。
时不时被闪电擦亮脸的二人又重新躺了回去。
风很凉。
“喂，欧冶，不，阿爹，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问吧。”
“你会如实回答的吧？”
“应该不会，分情况。”
欧冶子两个手臂抱在胸前，生了闷气，说道：
“连你儿子你都不说实话吗？”
”我刚才就在说实话啊。”
欧冶揉了揉他的头，说道：
“你先问吧，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我会告诉你的。”
“嗯，我娘去哪了？”
“我后天去找她。”
“去哪找她？”
“不知道。”
“带我吗？”
“嗯。”
“谢谢。”
“不必客气。”
”要带什么行李吗？”
”带上你自己就行了。”
小舟上陷入一阵安静之中，须臾被一阵悲凉的笑声打破。
“哈哈……”
欧冶转头看了儿子一眼，看到他正面无表情的张着嘴大笑着。
一直笑到眼泪都掉了出来。
这诡异的场面让欧冶有些惶恐。
“你怎么了？太高兴也不要笑出眼泪啊。”
欧冶跟他说道，有些不安，抬起手想要擦去儿子脸上的泪，却不知为何只是停在空中。
“欧冶啊欧冶，你是真的不打算跟我说实话了吗？”
欧冶子收起笑声，面无表情地流着泪。
“你要什么真相？”
欧冶皱了皱眉头，像是有些心虚，有些恐惧。
“我阿妈是不是被你给杀了？”
欧冶子一脸绝望的问道，他僵硬的坐在那里，无比艰难的吐出每一个字。
欧冶如遭雷击，张了张嘴仿佛是要争辩什么。
却只是嘴唇颤抖着，不曾解释什么。
“是不是？”
欧冶子看着他，极快的说道，一脸癫狂。
欧冶的眼眶慢慢红了起来，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又仿佛回魂般点了点头。
“你他妈别给我这样的一个答案，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欧冶子猛地拽过欧冶的衣服，不断摇着他的身子，吼道。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啊，不是我。”
欧冶干瘦的身子被儿子摇来摇去，头随之摆动着。
他的嘴里只是在重复那一句话。
不是我。
他没有挣扎。
欧冶子却慢慢放开了他。
“不是你，又是谁？”
欧冶子看着他，一脸讽刺的天真。
欧冶扭了扭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了起来，没有再看欧冶子，而是看着舟边的风景。
夜已极深，这一片世界都笼罩在黑夜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闪电已经停了，雨也小了些，欧冶的力量再不能支撑着雨水，于是那些雨水簌簌而落，打在他们脸上，头上，身上。
欧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强自平复了一下内心后说道：
“你都知道了什么？”
“所以你承认了吗？是你杀了我阿妈。”
“我他妈问你你都知道了什么？”
欧冶骤然冲儿子吼道。
欧冶子被震得脑子一懵，旋即回神般不屑的笑了一声，说道：
“我懒得回答你，因为我不会说实话。”
他自弃样的躺了下去，显得无比放松。
“我们就这样，互相欺骗吧。”
欧冶看了一眼他的样子，感觉一阵茫茫然，一种失控感油然而生，并瞬间占据整个身体，让他无比担心与惶恐。
“儿子，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儿子”
说道最后，欧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怪腔，竟然是哭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很完美，我一点都无法发觉，可惜了，可惜我一点点看了出来。你们的谈话我听了一些。”
欧冶子说道，他从自己怀里拽出来一个吊坠，砸碎，里边滚出来一个小小的圆球。
“传音。”
欧冶看到那小小圆珠，面色骤然大变，不由自主的惊道。
“你是怎么弄到传音的。”
说话间，欧冶同样从脖子里边拽出来一个吊坠，捏碎以后，现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对欧冶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传音球，是他当上铸造师以后第一个做的东西。
不过儿子又没有元素力，怎么可能把这些东西做出来。
龙墨！
欧冶子他好奇翻看了自己的笔记，笔记里边他只能看到第一页，第一页就是传音球的铸造之法，再加上龙墨的元素力支持，一切水到渠成。
再将这东西放到吊坠里，当作自己的礼物。
他也没有怀疑过。
好大一盘棋。
欧冶目光闪闪，瞬间将所有事情想了清楚。
“你像你母亲，古灵精怪。”
欧冶子仿若未闻，颠了颠手里的传音球，随手扔到了泽里。
欧冶轻哼一声，把手里的传音球瞬间碾碎。
“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欧冶子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你的父亲就是我。我就是你的父亲。”
“一个想要把自己儿子铸成剑的父亲吗？你配的上这两个字吗？”
那些雨一瞬间静止下来，下一瞬，以欧冶为中心，爆裂开来。
小舟在气势之下，疯狂的颤抖着。
一柄锤突兀的悬挂在欧冶头上，波动莫名。
那些金属色的铁色跟元素的光色搭配在一起，让那锤子尽显神性。
欧冶抬手把锤子摘了下来。
光芒尽敛，他把手中那柄锤子轻轻掂了掂，不怀好意的看着欧冶子，说道：
“没想到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的脸上狠厉一闪，整张脸都变得莫名狰狞，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孩子，我的宝贝，我的剑胎。”
他的脸上泛出朝圣者的疯狂崇拜表情。舔了舔嘴唇后说：
“有了你，我就可以成为练出两个四品剑的铸剑宗师，你就乖乖的跟你母亲一样吧，成为我的剑胎，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宗门，名正言顺的把掌门夺回来。”
欧冶子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他。
还有些许不可思议。
还有悲伤。
他没有动，他动不了，自从那柄锤子出现以后，他的身体就毫无自由。
如此一来，准备的几样后手也没什么用了。
不过就算用得上，也没什么用。
一瞬间，心如死灰。
冷风吹过他脸，他不再去想什么，只是双目无神的看着天边。
所以说，过往那些温情的画面都是骗人的。
那些背着他去到处玩。
带他找妈妈。
在摔下来的时候接住他。
这个男人，他艰难转动眼球，看那个一副看宝物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男人，他的父亲，是人吗？
“我倒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欧冶慵懒的坐了下去，拿脚踹了踹他。
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脚踹的地方直冲欧冶子的脑际，欧冶放开了他头部的活动。
欧冶子发现发现自己的头部可以活动，他摇了摇脖颈。
张张口，仿佛要说些什么。
然后毫不犹豫的
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一股剧痛冲上他脑际。
强烈的虚脱感，仿佛灵魂和肉体分了家，他一面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却仿佛又看到自己的头无力的垂向了一边，欧冶一脸震怒的冲到了自己身旁，撬开他的嘴巴，仔细的检查着。
记得昨天你跟龙墨的师傅说，不要杀我，看来我活着还是蛮重要的。
呵，我是输给了你的绝情，但是你也不会赢。
就此他失去了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