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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奔跑着。
这里是禁忌之塔。藤蔓包围着塔的外侧,塔的内部阴暗潮湿,石壁上的油灯忽明忽灭。
通往塔顶的通道十分的狭窄。一圈连扶手都没有的石梯一步步旋转着,围绕着中心那根巨大的圆柱盘旋向上。
螺旋状的结构越来越细,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女人担心的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她呼吸平稳,眼睛闭着,似是睡着。
女人身上华丽的绸缎长裙让她的步履更加艰辛。虽然隔着厚厚的石壁,但她仿佛能听见外面那些追兵的声音——那是我的人民啊,我曾经为之愿意付出生命的人民。而现在,他们在追赶着我,要把我和我的女儿送上火刑柱。
——薇妮亚。她才2岁。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惨死在那片广场——那片华丽而广阔的、却洒满了无辜者的鲜血的广场。母性的本能让她愿意牺牲任何事,只要能够挽救女儿的生命。
——哪怕,那是会让她进入永劫不复地狱的禁忌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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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岛屿。
这里是一所普通的高校。
校园里还弥漫着春天甘甜芳香的气息,仍有晚开的花朵在绽放,而学生们已经纷纷换上夏装,期待着暑假的来临。
同龄的女生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讨论出路。不少人渴望在毕业后去大城市读书或工作,见识一下崭新的世界——这里毕竟是个小小的渔村,虽然刚刚晋级为城市,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些大城市独有的繁华气息、林立的高楼以及奢侈华丽的门店。
而男生虽然没有女生早熟,也有不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早早打算——留在这里,或是出去闯荡。
留?还是离?
这无外乎便是大家所面临最艰难的抉择。
在走廊里一片叽叽喳喳,老师的办公室也塞满了前来咨询出路的学生时,只有一个人静静的在钟楼上眺望大海。
这所学校离海边不远,登高便能轻易面对那片碧蓝的大海。这座钟楼附属于一座天主教教堂之上,是学校——乃至整个小镇的焦点。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旅游城市,每年也有很多旅客专程前来拜访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天主教教堂。
汐见仍然凝望着远方。
很奇怪,似乎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待在这里或者“应该”去别的地方。自己所属的,仿佛是个很遥远的地方——遥远到,视野不能所及,仿佛用交通工具都不能达到,超脱于世的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次看到远方都有那样的感觉。
那时她便会静静的凝望。仿佛是某种无声的交流,仿佛是教徒对于神祗的某种虔诚而崇敬的目光,就这样一直看着。
真是奇怪吧?她明明是在这里长大的——难道不是吗?虽然五岁前的记忆非常的模糊——妈妈说那是因为那一年她动了一个大手术——但妈妈、爸爸,都可以作证的啊。
是在这里出生,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呢。
总觉得不属于这里,大概是因为自己还没成熟吧?
——就像男孩子老觉得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实际是个被老师骂都会哇哇哭的窝囊包一样啦。
但幻想,总是没有错的吧?
一阵清爽的海风吹来,她闭上眼,拉紧了斗篷。
在那一刻,幻想自己处在一片未知的大地。身边是无尽的荒野,苍穹在上,只有呼啸的风吹过。
她幻想自己是某个冒险者,为了探寻世界而旅行。经过了烈日,经过了高原,穿过了沼泽和危险的冰川,身上的衣服都已因历尽风霜雪雨而破旧不堪,行李也已破破烂烂,疲惫的感觉贯穿着全身,随时有可能被死亡威胁。而在这样充满艰辛和挑战的旅途中,她见证着只属于自己的风景——那些被封闭在无人探访的角落、秘境的、美得令人停止呼吸的风景。
她幻想着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阳光透过葱翠的树木洒下来,在美丽的森中泉中投下斑斓的漪光。密林中,传说中的动物一闪即过,留下一片令人遐想的白色影子和那长长的尖角。她看到有妖精在歌唱,树洞中有通往妖精世界的彩色通道。
她幻想自己站在大峡谷的悬崖边上,脚下是万丈的谷底。扔出一颗小石头,连回音都没能传上来。汹涌的河流奔腾而过,似乎从不停息。不远的远方,河流汇入大海,那里是一片蔚蓝的宁静。
她幻想自己处于危险的沙漠。这里黄沙盖地,视野之及似乎没有别的东西。身上的干粮和水都已渐渐耗尽,她不知道在日落前能否找到一个歇脚处。暑热难耐,长期的行走使她的意识都快要模糊,而在这时……她看到了楼房——海市蜃楼——屹立在她前方的地平线上。那独有的尖塔,那城墙的形状,那是失落的古城——本已早该被淹没在风沙之中啊。她为这一发现而惊喜,那种意想不到的邂逅让她似乎都要流下眼泪来,而这时……
钟楼的钟声响起了。极有规律的、肃穆庄严的钟声。在这所小镇上,几百年未断。
她睁开眼睛,眼前一只海鸥正挑衅的在附近盘旋。午后五点半。弥撒结束的时间。忠诚的信徒们终究是要回家去,吃不会变成耶稣肉体的面包。
她为幻想的被打断而失落。每天,只有在天主教徒们专心做弥撒、教堂封闭的这一个小时,她能够独享这安静的美妙时光。由于天主教的特殊性,弥撒活动一般只对教内人士开放,所以这一个小时内,是不会有闲杂人员进入教堂的——自然,也不会有人上到钟楼上来。
十分钟后,她沿着狭小的旋梯从钟楼下到教堂主楼。
一般这个点,教徒们都已经散场回家了,她习惯了一个人安静的走出去,带上教堂大门,仿佛自己是打理教堂内务的神父,总是最后离开。
可今天不同。通常都空无一人的教堂,今天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男生。身上的校服说明了他是本校的。但他金色的长发和这所学校的校规格格不入,让汐见有点奇怪。
下楼使得阳光的折射角度发生变化,夕阳在他身上制造出华丽而雍容的效果。他那一头金发散发着耀眼而神圣的光,而他高大的身材仿佛传说中的圣徒。校服朴素的白衬衣,被他穿起来像天使的圣袍。
他的脚边,是彩花玻璃制造出的彩色投影。透过玻璃投射进来的光线,柔和得彷如被染成不同颜色的绸缎。在那绸缎中温柔而茫然游舞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如虔诚的精灵般,环绕在精灵王国的王子身边。
而那王子,在温柔而苍凉的落日光辉下,如雕像一般,静静的伫立着。
汐见揉了揉眼,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幻想得太多,出现幻觉了。
就快走到地面时,教堂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看到男子迅速回头——一瞬间她看到了他好看的脸,然后他环视四周,迅速的朝自己的方向来了。
哎?哎哎?
如果他要上楼的话,楼梯很窄,可能她不得不先退回上面的平台——可是还来不及她做出决定,男生看到她,想都没想就推着她上去了。
汐见晕头转向,被他又推回了二楼——这里一般是唱诗班的席座。狭窄的过道里,她被他推搡着来到了圣坛的正上方——那里有一座巨大的管风琴,大小长短不一的管子一直延伸到教堂顶部。
他们就躲藏在这庞大的乐器后面。汐见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蹲着,但他做了个手势“嘘”,她只好照做。
有人踏着步子进来了。汐见静静的听着,不知道来人是什么人。看不见,只听见脚步声从远到近,一直到自己的脚下,然后又从近到远,最后渐渐的消失不见了。
旁边的男生吁了口气。
“总算走了。”
汐见看了看他。他有着好凌厉的轮廓——东方人很少有这样轮廓分明的脸,他的眼神深邃,鼻梁笔挺,是个不知不扣的美男子。
“哦,教务主任。”他看着她简单的说,像是在解释。
汐见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不是因为他太好看了,而是——这个人,为什么感觉这么眼熟?
“我见过你吗?”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蹦出来这句。
他一愣,然后爽朗的笑了。
“小姐,这种搭讪台词我已经听过上百遍了。”
“不是——!”汐见脸红了。她这下才意识到自己被跟这个帅哥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转身想先出去,却发现身子的另一侧堆满了乐器,根本出不去。
古旧的乐器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演奏过了。汐见那股不知是灵力还是幻觉的感觉又来了——她感到这些乐器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它们身上覆满了灰尘,它们似乎在对汐见说话,希望她将它们“解救”出来。
那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儿。过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她回过头,正好碰上“天使”美丽的脸。
她像是做贼心虚似的低下头。太近了,她无法直视这么漂亮的脸庞。她感到脸庞发热,她一定得赶紧离开他。
“麻烦……让我出去。”她小声的说,声音细到自己都快要听不见。
“你是……”对方却偏偏低下头,歪着脑袋凑到她脸前,“‘魔女’?”
汐见脸一沉。这个绰号在学校已经这么知名了吗?
那是班上的女生给起的。因为她平常总是独来独往,又总是披着黑色的斗篷,所以她们叫她“魔女”。
因为这海边城市经常大风,而她的身体偏偏不能吹风,所以才披上了那件斗篷。没想到时间久了,竟然“荣获”了这样的外号。
(而且……居然还流传得这么广……连没见过的人都知道了)
“但,”眼镜被突然摘下来,汐见吓了一跳。“你的眼睛,很漂亮。”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在欣赏某件艺术品。
汐见不高兴被人这样观察着。何况,她从来没有过跟男生亲密接触的经验,这样的距离太尴尬了!
“我……”她逃避着他的眼神,“把眼镜还我。”
“先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僵持了好一会儿,没办法,汐见心一横,把视线对上了他的视线。
反正就一会。汐见想。
他也有着很漂亮的眼睛。
很特殊的,那是一种接近墨绿色的黑色。绿色的基因……莫非他是混血儿?
在她看呆了的一瞬间,男生温柔的笑了。那上扬的嘴角有着太过优雅的弧度,让汐见居然忘了呼吸。她感到心狂跳起来,似乎回响在整个教堂里。她觉得……他一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狼狈不堪,她不顾形象的从男生手里抢过眼镜,更毫不礼貌的用手扶住他的肩,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一得到自由,她飞也似的便跑出了教堂。
男生在后面笑了。她的样子实在是太直率了,让他忍不住觉得她好可爱。他对自己对女生的吸引力从来就心知肚明,但害羞成这个样子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似乎到第二天,那个男生带来的震撼也没有消散。
汐见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对男生动心。她习惯了独来独往,对于男生投来的好意和邀约都委婉拒绝。她很聪明,成绩非常的好,所以某种程度上,她也有着相当冷静的头脑,不会像身边的女孩子那样看到帅哥就情迷意乱。
但这次不同。也许是那一天的夕阳太过于美丽,也许是彩花玻璃如梦似幻的效果让她眩晕,也许是那个男生的打扮太过惹眼……金色,金色哎?我们学校让染发吗?让留长发吗?
啊……她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某个符合的形象。似乎在某个无意间的场合,她听到过周围女生讨论,xx班的xx……
“喂,你们班是不是有一个披斗篷的女生?”门口传来声音。
汐见迅速的回过头去。是他。对。是他。F班的……莱恩。
不良少年。老师经常头疼的提到的名字。同时却因为帅气的外表,颇受女生欢迎。
在她回头的这一瞬间,他就发现了她,仿佛两人已经熟络多年,能轻易在人群中分辨出来。他朝她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你的手链,掉在我这了。”
“掉在我这了”。这奇怪的、有一点暧昧的说法。看到周围的女生都注目着自己,汐见不禁头皮发麻,上去就准备拿过手链道谢走人。
结果,手链举高了。
“告诉我这是什么宝石。”
汐见扑了个空,好不尴尬。
“绿宝石,只是普通的绿宝石而已。”
听着周围同班同学的丝丝窃语,汐见只想早点结束这场碰面。
“不是吧?我父亲是宝石鉴定师,这种宝石,我从没见过。”
汐见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想多了,真的只是普通的绿宝石。不是很好的质地,一般不会拿出来卖的,你自然没见过了。”
汐见胡乱的编着谎话,只希望快点拿回手链。
的确,被他看出来了,这石头并不是普通的石头。要说,汐见也不知道它的来历。爸爸妈妈告诉她,在她五岁那年刚动完手术,情况危急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们在她手里发现了这块宝石。
他们也不知道这新绿色的石头是从何而来,只知道她小小的手里握着它,仿佛被保佑着一般。
石头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光泽,没过多久,他们看到仪器上的数值逐渐趋于正常,当天晚上,她便恢复了正常生命体征。
然后,她从那场成功率并不高的手术中活下来了。而这块宝石,便成了她的“恩人”,被她好好的系在手链上,一直戴在手上。
但是始终,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石头。它的颜色足以和绿宝石混淆,所以当有人问起,汐见也就是含混的说是绿宝石。但它有时候会发出非常不可思议的光芒……当晚上盯着它看时,仿佛能在它的内部,看到另一个世界。
汐见知道这么说一定又会被人嘲笑,所以她从来不跟别人多说这块石头的事。
(……就当作,是我一人的宝物好了。)
可是莱恩并没有善罢甘休。在教学楼的一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半天,最后也没给这宝石下个结论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莱恩告诉她,这种类型的宝石,除了红宝石外无论什么颜色统称“蓝宝石”,没有“绿宝石”一说。汐见在心里快哭了,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于是又瞎扯“绿松石”,马上对方便严肃的指出绿松石是不透明的,跟这个完全是两码事。汐见无奈了。
最后,在对方好奇的眼神和逼问下,汐见一五一十的坦白了这块石头的来历。她心一横,想着大不了接下来又是一顿嘲笑。
“这样啊……”没想到对方居然毫不当她在开玩笑。“难怪我觉得这石头特别,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汐见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害怕他接下来就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已经习惯了太多人当她胡言乱语或者骗人,对“被相信”这事早已不抱指望。
“你有着,很特别的经历啊。”对方很直率的看着她,眼神里看不出一点嘲笑或者怀疑。汐见莫名的觉得心中一阵暖流经过,突然觉得浑身都放轻松了下来。
“你相信了?”她还是壮着胆子问道。
“为什么不信?”对方很有自信的回答。
“为什么……”她小声的自言自语,没想到却念出了声。没想到一只大手过来,又摘掉了她的眼镜。
她抬起头正要抗议,却对上对方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她能感受到那绿色的流动。
绿色……好神奇。
“我相信这样的眼睛,不会撒谎。”他静静的说道。
那一刻,汐见感觉呼吸停止了。
汐见快速穿过走廊,走过了她的教室,还浑然不觉。
脸上火烧似的烫,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满脑子还是刚才那句话,徘徊在脑海上方,无法散去。
“我相信这样的眼睛。”他说。汐见的感觉,就好像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水晶鞋砸中了一样,在品味幸福的同时,觉得晕晕乎乎的。
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那是一种强大的感觉。他的一句话,给了她无穷的力量,仿佛其它的质疑,都只不过是床边的羽毛,轻轻便可弹开。她觉得多年的结解开了。一直以来都被人怀疑甚至当成神经病,连她自己都快要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难道只是因为手术后意识不清产生的幻觉?而现在,她可以昂首挺胸的去相信它。只因为他相信它。
她使劲的摇摇头,仿佛将过去那些负面的思想情绪都甩了出去。然后在上楼梯,路过楼梯平台处的大镜子时,她取下了眼镜。
镜子里站着一个清丽脱俗的女生。她有着清澈的褐色眼眸,美好得仿佛不染烟火。
她静静的观察了五秒钟,然后戴上眼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