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稳稳当当地停住了，女人拉着小由美第一个挤到机舱口，仓门一开，人们纷纷朝外涌。韩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都走完了，没办法人家空姐还要会姐夫去呢。女人已经扑进男人怀里了，韩辉才磨磨蹭蹭地在空姐奇怪的目光中走到机舱口，他面对仓门外斑驳的夜色，深深地憋足一口气，双脚用力冲了出去。西安的寒风一上脸，他立即如被放了血一样意识模糊，大脑缺氧，但求生的欲望是异常强烈的，两条大长腿不停地轮换，败兵似的的逃出了机场，一直逃进一辆出租车才算告一段落。出租接上了机舱的温度，他刚被冻得棒硬的心脏也开始软化。
“小伙子从哪来呀？”一头白发的大爷司机问。
“厦门。”
“厦门？厦门是好地方，在那里工作？”
“是的。”
“这么早就回家过年？”
“不，出差。”韩辉忙说。他会错了老人家的意，以为他有责备他不用功偷懒之意。其实老人家是十分羡慕韩辉的爸妈的，有这么孝顺的儿子早早回来陪。人上了年纪，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多一点，但总是不能如愿。
“出差？那也好，年轻人嘛，就该多努力。”显然刚刚过去的超强寒流对老人家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个时候无论是南方人北进，还是北方人北归都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韩辉“哼哼”了一下算作回答。老人家也没再言语，年轻人对他的话题一点兴趣也不感，否则他不会两个三个字地往出蹦，仿佛刑讯室受审似的。他随手打开了收音机，将顾客交给电波那头的工作人员。
电波里正在进行一个访谈类节目，一个女主持人正在逗引两个专家掐架。做访谈类节目就是这样，主持人既要能镇得住场，又要有调动受访者的能力，就像斗蛐蛐，斗牛，斗鸡，谁有本事让他们打得血肉模糊，谁就最有人气，谁就能赚到更多的眼球和钞票。显然女主持人是行家里手，只听她问其中的一个道：
“王教授，您同意李研究员的观点吗？”节目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火药味已渐渐浓郁了。
“不同意！”王教授斩钉截铁地说，“我认为画像是必然存在的，也就是说造假者他是依据真画像为蓝本，绘制的复制品。”
“什么叫复制品，那纯粹就是赝品！”李研究员说。
“你这话就太武断了，清三代仿制了大量元明瓷器，虽然从质量上没有达到元明瓷器高度，但你能否定仿制的价值吗？再说这幅画，从复制品看，原画应该是确实存在的。无论是从画人物的布局，绘画的渲染技法，还是落款的题字用印都是宣德朝宫廷画师孙隆的作品，而画上的馆阁体提拔，则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皇帝的玺印更是盖棺定论，你说造假者有这么高深这么全面的手法吗？”
“我明白王教授的意思，您是说这幅画是真的存在过，而不是后人臆造的东西，是吗？”女主持人说，“李研究员，您看……”
“我也不否认它曾经存在过，我是认为不该这么过分渲染它。你看，这一年多来，为了它闹出多少事情，有多少人身受其害。我的意思是它存在过我们认可，它消失了我们也接受，让人们都回到安定生活的正轨上来。”
“你说的我不能同意，好好的画像为什么就凭空消失了，是谁罪恶的黑手毁掉了东江家堡人们的生活，阻当了我们西安的发展？我们一定要将画像找到，将罪犯绳之以法，这才是一个法制社会应有的态度，而不是姑息以养奸。”王教授说。
“好好好，我知道你说的有理，但你不看看这一年多他们都打成什么样了吗，难道是要再打搭进几条人命这件事才能告一段落？”李研究员说。
“法律框架里是不会出人命的，如果真不幸有人因此受伤，那他们也是咎由自取。是吧？”女住持人问王教授道。
“从实际情况看，就是这个意思。”王教授说。
“王教授，听众朋友最关心的就一个字，您是否就这幅画像的价值给大家以解释。”
“这幅画像的价值应该一分为二地看，一方面我们要看它的历史价值，另一方面才是它的文物价值。历史价值方面，它是一个大家族承前启后的见证，江门从唐代开始就繁盛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到了明代，家族迎来了中兴，有了这幅画像，一直传承到现在，我们从中不仅可以研究自唐以来西安的兴兴衰衰，还可研究民族的融合迁移，以及家族的兴衰和迁移。文物价值方面，虽然它画谱没有记载，但也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名裱，名纸，名人，名画家，名跋，玺印，无一不透漏出它出身高贵，血统纯正。在现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这种少之又少的东西本身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市无价的，如果它出现在拍卖行我想底价是要过亿的，如果碰上了志在必得的藏家，经过轮番举牌，两亿，三亿，以至更多都是有可能的。”
“我反对！我反对做这种无用的假设，一幅祖宗的画像仅仅是一个家族的信物，它不是商品，更不具备市场价值。所以我认为画像没有你说的文物价值，它只可以提供历史参考，也不能以它来研究西安的兴衰，民族融合迁移。这幅画像还在不在我不知道，假如在又是我拥有，这么沸沸扬扬地闹，我是不会拿出了的，我宁可毁了它，最起码可保自己平安无事。”李研究员叫道。
“这只是你的个人见解，我信奉的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政府或东江家堡肯悬赏的话，我相信画像一定会回归的。”
“这也是你的一家之言，钱能解决不少问题，但还有它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认为一切不能惟金钱论。”
“人不应该虚伪，应该坦坦荡荡，我们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探讨它的可能性。”王教授突然说，似有人身攻击之嫌。
看见李研究员半天没反应，女主持人说：“王教授，您说的清楚明白，也给江家堡的人指出了一条路，希望他们早日能将画像找回。不知在节目的最后，李研究员有什么好的建议？”
“要说建议，我是建议他们千万冷静，别听风就是雨，无论弄出什么事情都是要自己承担的！”
“我……”
“二位，二位，”女主持人打断了王教授的话说，“咱们先进一段广告，广告之后咱们还有一点时间聆听二位的高论。”
韩辉默默地听着，既然电台这么播，说明此事在西安已是人尽皆知的社会话题了，很明显，画像还没找到。莫非它就是在等他韩某人吗？所谓非常之事期待非常之人，他可能注定要成为西安城的风云人物，由他揭开困扰西安一年多的祖宗画像之谜。西安，我来了，韩辉想。
张总送飞机的路上说佣金六位数时伸出五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晃，言下之意很明显，是五十万。他当时都要乐疯了，什么，没听错吧，五十万！但是他忍住了，装着若无其事地坐着。他怕张总洞悉了他内心的秘密，他提供的线索就不值五十万了。这幅画他见过，是在他在西安上学时在校友江明辉家中。他记得当时就他和江明辉两个人，他突然拿出画来让他看，满脸的自豪卖弄之意。如果不出他所料，这幅画像现在还在他们家里，江明辉虽然不在了，他只需找他的父亲确认一下，五十万就到手了。而且他还敢保证那幅画像一定是真的，因为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没有多少人知道画像的存在，更没人知道它的价值，当然不会有赝品存在了。
“小伙子，你去哪？”老爷司机问。
“去……”韩辉伸长脖子朝外望去，车子已经下了高速进城了，大街上人头攒动，车辆如梭，光怪陆离一片。离开得年头太多了，人生地也生，去哪他自己也不知道。
“要不然是这样，你给我找个能住宿的地方就成。”
老爷司机回过头来将韩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后回过头去开车。干什么？韩辉想。立时车内冷气嗖嗖，阴风习习，西安换了一副嘴脸。司机要带他去哪里，瞧他一头白发的白无常样，带他去地狱和朋友们团聚？还是锁他去阎罗殿刑讯？他可是没做过亏心事啊，怕什么？他就怕冷，再什么也不怕，何况还有五十万等着他呢。你开，我看你能耍出这样的妖蛾子来，也是年轻，也是有力气，韩辉胆大地想。
也不怪韩辉对西安有这些不好的印象，前两次来他是吃了它大亏的，这次又是奔着他亲手立的三方墓碑而来，一路上想的自然是死人多一些，所以就将西安放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看见了它堆积如山的尸骨和怨气。
“到了。”老爷司机说。
“好的，谢谢！”韩辉下了车，四下里看看，灯光璀璨，人影繁盛，用力踩踩，还是人世间。他对空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打量起眼前豪华气派的五星级酒店。小老头也是太有才了，能看出他是一个有钱人。住五星级酒店算什么，想想悬在头上五寸的五十万，总统套房都不在话下。他低头提了自己的东西正要往里走，五辆消防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过，带过来的风将他的帽子都吹落了。着什么急嘛，扫本大爷的兴，韩辉嘟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