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忐忑的牧龙由白衣胖女子领路,经过一座神秘大院,穿过两个胡同和三条青石板路来到一个幡旗招展的校场。这是一个很严肃的地方。
而所谓的“欢迎仪式”,不过是新兵的入营仪式罢了。原来,负责训练新兵的乃是地球村大名鼎鼎的女上校——爱丽。爱丽的副手,名叫罗格,此人凶悍无比,肌肉发达得令牧龙咂舌;这位副手粗暴蛮横,心狠手辣,他总能从惩罚士兵中找到无穷乐趣。
牧龙踱进队伍,就像踱进了一片大森林。他发现自己与众不同,当然,这“与众不同”倒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而完全是一种压抑,无尽的压抑。面对高大的队友,强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嘿,小子啊,走路的时候揪住草,小心一阵风把你吹上天,哈……”有个声音嘲笑道。周围乱糟糟的,牧龙无暇顾及谁在对他无礼。
那些鄙夷和冷峻的目光真像一把一把的匕首,凌迟着他的皮肉,刀绞着他的心脏,钻凿着他的骨髓;还好有一双目光是带着温度的,那个人是香秀儿。
即便隔得很远,香秀儿的眼睛依然迷人,不过他已经不敢大方地与之对视了,他提不起勇气那么做,他像一个罚站的学生,仿佛没脸见人似的。牧龙对着香秀儿抿了抿嘴。估计,他自认为这是微笑,是和香秀儿打招呼以示礼貌,可这算哪门子的礼貌呢?
“奶的——那个可怜鬼是谁?”
队伍前,响起厚重的嗓音。是罗格上士。他一脸黑线地站着,手里拿着皮鞭,不!是铁鞭?
所有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抬头挺胸精神饱满,唯独他牧龙心不在焉、蔫若衰草和病秧,这引起了罗格的注意。于是,罗格阴鸷着脸朝他逼近。牧龙感到一头野兽向自己走来,而他颤抖得像头小绵羊。
身材犹如神盾的罗格站在单薄得犹如饿了几个月的野猴子的牧龙跟前,这种优劣对比真让牧龙气绝。
“抬起头来,士兵。”罗格慢吞吞地说,声音犹如洪钟。
牧龙抬起头,眼皮子却不敢抬。
“我让你抬起来——!”罗格提高了嗓门。吓了牧龙一跳,牧龙刚想抬起眼皮,一个大巴掌就盖了过来,将牧龙像稻草人一样盖到了地上。
“格老子的,什么情况?”牧龙捂着火辣辣的脸,两目金星,两耳轰鸣,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
周围有窃笑之声,罗格怒道:“笑什么笑——!”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罗格洪亮地宣读,“你们听着——这是无畏战士营,是我的地盘。在这里,收起你们的懒散,放下你们的架子,放弃你们的自我,这个地方,只有服从,只有纪律,只有号令——!”然后,罗格指着牧龙,高腔慢调、饱含讥讽地说,“你——老祖宗呀,是谁让这个可怜的家伙进来的?他应该去学裁缝,或做一些针线活。”周围又一阵抑制不住的窃笑。罗格接着喊道:“难道我们地球村的男同胞都绝种了吗——?!我不认为在我的团队中,有这种货色的用武之地……”
牧龙的自尊受到了强大挑战。牧龙血脉喷张地站起来,内心的怒火也跟着往上怒蹿。但踮起脚头顶也就在罗格胸大肌前,实在难有有效爆发。牧龙抬头挺胸像个斗士,眼睛死死地瞪着罗格。罗格显然很吃惊有这样的挑衅。
“你瞪什么瞪?”罗格道。
牧龙的目光立马绵软下来,闪烁着看向别处。但罗格还是揪住了牧龙的衣襟,抬手将他提了起来。
“怎么办?该怎么办?”牧龙惊惧地想,“完了,完了……我该怎么办?”
“安静!安静!”
远端的爱丽高声喝道。全场肃穆。罗格应声跑向队伍前简单搭建的宣誓台,在台阶前、爱丽的右下方毕恭毕敬地、像条大狼狗一样乖巧地候命。
牧龙的小脸蛋还在发烫,心委屈得不行。他伸长脖子远远地看到,像个傻瓜。那个被人们尊为地球村自治委员会副主席的尖红鼻子家伙踏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宣誓台。
所有士兵站好了军姿,注目王老,等待首长的训话。
王老用手指拢了拢秃顶边上稀疏的枯草般的糟发,清了清嗓子,缩紧着蛤蟆大腚,鼓着青蛙肚腹,高声说道:
“地球村未来的骄傲们,孩子们,战士们,今天,异族的太阳为你们闪耀,维凉的蓝天为你们清明,地球村的彩旗为你们招展,一年一度无畏战士新兵入伍的日子终于来了,我为你们能义无反顾地参加到保卫地球村的队伍中来表示由衷的高兴——今后,你们也将和你们的父辈、兄长一样,带上你们的勇敢、带上你们的能量、带上你们的大无畏精神,和所有的地球勇士们一起奔赴捍卫我们地球村生存、自由和繁荣的伟大的战场——”
王老很有演说天赋,看得出是个极老道的政治家,他的手势挥、劈、砍、剁,雷厉而震撼;王老开场的高调,激得新兵们热血沸腾。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好好训练,努力学习,一日一进;当你们走出新兵营的时候,我希望你们都是合格的战士,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能手,都是具备英雄潜质的恩里恨人眼里的噩梦,我为我们的祖宗能有你们这样的后代而感到无比的骄傲——!”
又是雷鸣一般的掌声。大家被鼓舞得心潮澎湃,死去活来,唯有牧龙内心波澜不惊且凉飕飕的,牧龙还在耿怀那一巴掌。牧龙肯定会耿怀那一巴掌的。牧龙一辈子都会耿怀那一巴掌。牧龙愈耿怀心里愈郁结。别人演讲,他却在心里骂爹。
“但是,我骄傲的孩子们——你们一定要记住啰,记住你们是谁,你们来自哪里,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们将来又要去哪儿!这些问题的答案,你们统统要给我记牢。我知道,有一股歪风邪气正在我们的队伍中滋生,邪恶主义的火苗有愈燃愈烈之势,有些人无视祖宗之法,丧失了名族道义的底线,不脚踏实地、不本本分分发扬先进的、骄傲的、伟大的地球人科技和文化,整天模仿那些恩里恨人的垃圾玩意儿,还以宣扬土著文化为时尚……你们要记住,这是投机取巧,这是背叛,这是死后要被祖先戳脊梁骨的欺师灭祖之举!我希望——”
说道这儿,王老的嗓门达到了峰值,“我希望你们——能够无时不刻地捍卫地球人的尊严——在自主发展的道路上——在名族自觉与独立的道路上——走出无愧于‘地球人’这三个字的康庄大道——!”
台下的掌声也达到峰值,经久不绝。不过,那都是些表面文章,有不少人就边鼓掌边模仿王老一本正劲的模样,翻眼撅嘴摆弄鬼脸,还将头顶的头发拢起来模仿秃子的搞笑模样。
令牧龙颇为意外的是,王老义正言辞、高谈阔论后竟径直找到了他。王老站的位置正好是刚才罗格站的位置。他站在牧龙前面像块大磐石,牧龙像根病树苗子。爱丽和罗格一个恭敬地立在他左边,一个顺从地立在他右边。只见那大鼻红子高声囔道:
“孩子啊——告诉我,你,姓什么?”
事情很突然,牧龙有些摸不着头脑,左顾右盼期望大家一起回答。但王老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让他局促不安。牧龙不敢大声,说:
“我……我姓……牧……牧,对的,姓牧,长……长官……”
“大点声——”一旁的罗格咆哮道。
牧龙衣襟一正,说:“我姓牧——!长官大人——!”
罗格侧身过来,吼道:
“错——五十个俯卧撑,立刻!马上!”
什么?整我吗?牧龙脑瓜子嗡嗡响,心脏哐哐乱跳。罗格的样子是不容质疑和挑战的。牧龙咬牙切齿地一口气做了五十个俯卧撑。
晕头转向的牧龙,满头大汗的爬起来。王老又问:“告诉我,孩子啊,你到底姓什么?”
牧龙颤抖着嘴唇,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发福的秃头老者,那双犀利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的。牧龙巡睃四周,用祈求的眼神看了一眼爱丽,爱丽面无表情,她冷若冰霜、寒如钢铁;又瞅了瞅罗格,罗格的面相太凶残,他不敢看;于是,牧龙用眼神向远端的香秀儿求援,可香秀儿背过了脸去。
“我真姓牧呀,真姓牧,长官……”牧龙真诚而乞怜地说。
“错——错——错——!”罗格暴跳起来,像个被毒蜂蛰了脚趾的大金刚,怒喝道,“再做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立刻!马上!”
牧龙差点没昏死过去,心想:“这哪里是欢迎我的仪式呀,这分明是整我的运动嘛;这哪里是什么无畏战士新兵营呀,这分明就是操蛋的奴隶集中营嘛。”牧龙打算豁出命地反抗。
千恩万谢,威严的王老右手一台,制止了罗格变态的发威。王老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的花白头发,弓下背,这样王老的大脸就能凑到牧龙鼻子跟前了。王老不温不火,谈吐文雅又略带慈爱地说:“孩子呀,我的好孩子,你要记住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姓氏,不是‘牧’,也不是‘王’,而是‘地球’!我不叫王老,我叫王老?地球;她不叫爱丽,也不叫爱丽?莎士比亚,他叫爱丽?莎士比亚?地球。而你,你不叫牧龙,你叫牧龙?地球。知道了吗?”
牧龙揩了一把脸上的汗,点了点头,怯声怯气地回答:“懂……懂了……”
说完,王老背着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牧龙老实地站着,比任何时候都要站得端正。虽然,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受到了嘲笑,甚至遭受了侮辱和殴打,从那些不信任的眼神中,队友是在用眼神告诉他:你呀你,三寸身高,骨瘦如柴,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种,早晚会成为团队中的累赘、无畏战士中的落后分子。但正因为如此,牧龙更觉得得挺直腰板,因为他坚信,最后的怂包肯定不会是他。
后来和队友的接触,也证明了这一点。有人取笑他:“嘿——这小猴子是谁?谁他妈把它放进来的?哈哈哈……”有人威胁他:“没看见老子先坐这里的吗?信不信我轻轻一动手指把你捏死?”“看到我这拳头没?你那小爪子是不是上辈子造了孽的结果?”甚至有人故意撞翻他,然后一群人围上来哈哈大笑。
整日,牧龙都低着头。他那乏善可陈的勇气正在消散殆尽,他的小心脏几乎要被周围强大的敌意吞没。周围原本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旌幡顿失光彩,此时的它们全无色泽,分明都是苍白的,。牧龙的脸像病人的脸色,蜡黄。风刮进来,发出阴鬼的哭号,仿佛这校场上正进行着出殡仪式。他盯着脚下的小石块和顽强生长的杂草,或许只有在它们面前,牧龙方能显得高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