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五月下旬，万老太太天天吵吵眼皮跳，在秀竹跟前老是磨叽“可别出点什么事。”唠叨得秀竹这心也没着没落的。
今年的天气和政局一样变化无常，头一日天蓝蓝风静静，阳光温暖得让人春情复萌，房檐上的雪水滴答得如同水帘洞，地面上的雪也融出了斑斑点点的小窝窝。万老爷对伙计们说：“这才像个春天的样。”第二天早晨老爷子一起床就叹了一口气：“这年头，这天没个准儿说变就变。”外面的世界象是混沌一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几米之外就见不着人，万物之上都被撒了一层让人看了特别闹心的沙土，“这天下黄土不是好兆头。”
这句话象现事现报的偈语，不到两个时辰就应验了。
山本和迟大巴掌同时来访，万老爷首先想到的一个词是：夜猫子进宅。他迎出来时发现来的是一群夜猫子——商团的商兵，这是刚刚成立的武装，公开的目的是保卫巴彦商家的利益，其实只受迟家父子领导。斜挎盒子炮的周天也在其中，其它十几个人都背着长枪。万老爷知道这支武装自己也是出了钱的，商会护卫队成立那天他没去参加，但出了五百块大洋的摊派费用。
山本学中国人抱拳施礼道：“在下冒昧来访请万老爷见谅。”
万老爷看这阵势就明白了，今天自己是绝没好果子吃，又找不到化解的办法，只能以静制动，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山本说：“皇军想跟阁下买件东西。”
万老爷不解地问：“在下除了酒什么东西都没有，你要买酒也不用动这么大的动静？”
山本一笑：“大日本皇军想买你这个大院做军营，你的明白？”
万老爷说：“商人只卖货不卖店，我只卖酒不卖院。”
迟大巴掌一拍桌子：“老东西，皇军说买那是客气的，识相的，乖乖地把这个院子献给皇军，否则，哼！”
万老爷说：“说那些都没用，如今天下都在你们掌控之下，何况我这个小小的院子，想拿就只管拿去好了。”
“哼，算你识相。”迟大巴掌得意地笑了。
“不，不”山本一个劲地摆手，“不，你们通通的没明白我的意思。万老板的院子大日本皇军是一定要给钱的。不过要万老爷亲手写下一纸声明。声明，你的明白？”
“你的明白？”迟大巴掌像只哈巴狗，随声附和道。
“我只听说买卖房地要写契约，没听说还要写声明的。”万老爷说。
“你只要声明是为了支持建设大东亚共荣。你，我们的朋友，自愿把房子和地献给大日本皇军，价钱的大大的优惠。”
万老爷瞥了他一眼：“我看这声明就不要写了吧，”心说跟我玩这个，占了我的院子还让我给侵略者点头哈腰，往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脸上涂脂抹粉，把汉奸、卖国、资敌的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们也太小看我万某人了。老子要是再年轻十岁，非像当年打老毛子那样，一顿二十响，把你们全赶进松花江喂王八。
迟大巴掌一拍腰间的手枪，大声喝斥道：“你个老东西，别不识抬举，给脸往鼻子上抓挠。”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就是你爹他也不敢在我面前瞎叫唤。哼！”万老板怒斥道。
“万老爷，光棍不吃眼前亏，人在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纸声明嘛。”周天心里还真是担心万老爷吃亏也过来劝。
“你也是念书的人，竟说出这种话来？还在这为虎作伥，亏你还是从菅草沟出来的呢，把人都丢到你姥姥家去了！”万福成见周天当了汉奸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要这样嘛。”山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不自然。
他和迟大巴掌软硬兼施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万老爷就是不答应，双方僵持不下。正在这时，门外开进一队日本兵杀气腾腾的直奔客厅而来，为首的小胡子军官正是岩间。
岩间一进屋，恶狠狠地抓住万老爷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大叫：“万的，良心大大的坏了，酒里下毒，我大日本皇军中毒的干活，你的破坏大东亚共荣，死了死了的。”
“什么，你们喝了我的酒中毒了？”万老爷疑惑了。
“拉出去，死了死了的。”岩间命令日本兵上来扭住万老爷就往外推。
“慢，”山本拦住了他，“将军息怒，万家的酒毒害我大日本皇军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念其是无心之过，又将自己的家产主动献与大日本皇军作军营，对我大日本亲善，恳请从轻发落，饶他不死，今后更好地为我大日本皇军尽忠。”
岩间又坚持了几句，山本耐心地劝，岩间这才松口：“好，只要他肯写出奉献声明，我就饶他不死。”
他们这一折腾万老爷才恍然大悟：“你们别在作戏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什么酒毒了你们的士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让我做背叛祖宗的事你们就别白费心思了。”
“你，杀头，为我大日本皇军偿命，资产没收补偿我大日本皇军的损失。”日本人见软的不行凶残的本质就露了出来，军队于当天下午强行开进万家烧锅大院，将万家的伙计护院连推带踹撵出了大院，山本和迟大巴掌将万福成押进县衙听候发落。
山本让人叫来了宋县长和迟三瞎子，叫道：“万老板良心大大的坏了，用毒酒杀害我大日本皇军，万家烧锅被我的，命令没收，其它所有财产一并没收，万的，死了死了的，宋县长请你立即下令。”早晨山本去万家宋县长是知道的，他原想万家要破财了，没想到这日本人胃口这么大，不但要房要地要钱还要命。这一手来得很突然，他一时没反映过来。迟三瞎子一听要杀万福成兴奋极了，本来想利用日本人把万家烧锅搞垮，没想到连根都除了。就说：“我刚按太君的指示，给商会开完会，号召所有买卖商号向他学习。真没想到这老小子太不是东西了，竟敢杀害日本朋友，真是罪该万死，应该立即千刀万剐。宋县长你还在那磨叽什么，还不下令召告全县。”宋县长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日本人的如意算盘没拨拉成，他了解万老爷子的历史和性格，他佩服他的正是自己所不具备的这种气节和勇气。他觉得这人有骨气够汉子，他也知道只有这样的人，才是这个在风雨中日渐凋零衰败的国家的希望，对于国家民族来讲这样的人，比迟三瞎子，甚至自己都更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山本对宋县长不“执行”自己的命令很是恼火：“八格，你的为什么还不下令？难道要包庇杀害我大日本皇军破坏大东亚共荣的罪犯吗？”
迟三瞎子自称是“这些年在商场上常胜不衰，一叫识时务横草不过，二叫眼小聚神不失时机，见机就上。”他本来以为这下日本人来了，自己的儿子跟日本人有交情，自己这县长和会长一肩挑。自古贵差莫过官和商，一是官二是商，自己要是官商两得，那可是老迟家祖坟冒青气了，但山本说自己当不了县长，这说明日本人还需要他，不想抛弃他姓宋的，自己对宋县长暂时还不能用明晃晃的棍棒说话，但也不能让日本人不知道，自己才是他们的忠实朋友，所以他瞪起了眼睛，说道：“你可急死我了，赶紧下令，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呢？”
宋县长能在这乱世出任三年一县之长，其道行也并非浪得虚名，其谋不可不为老，算也自然不是不深，心里话，“你迟三瞎子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拉几个驴粪蛋子，老子受日本人气也就算了，还他娘的得受你孙子的气。但是人在矮檐下怎么能不低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百姓都知道驴粪蛋马粪蛋都有发烧的时候，等中国人翻身的那一天再跟你们算帐。”他心里这么想，面上可一点不敢表现出来，他说：“这个令可以下，不过我想这样恐怕不太好。”
山本叫道：“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大日本皇军高贵的生命还不足以让他抵命吗？”
宋县长依然不愠不火地说：“我是想现在就杀他不合适。”
山本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大日本皇军连整个满洲国都打下来了，将来还要统治整个中国，整个印度支那，乃至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杀他一个贱命，与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这话让迟三瞎子听来尚且心里不得劲，觉得自己命贱，当中国人窝囊，更何况是宋县长、王本善了。但宋县长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迟会长刚刚向全县的商铺宣布完万家积极支持，踊跃参加大东亚共荣建设，自愿将自家的房地产无偿敬献给大日本皇军，还说大日本皇军不夺不掠，不欺不诈，给万家比原价高出两倍的奖励补偿，还满世界嚷嚷，让全县的官民工商各界向他学习，共同为大东亚共荣做出贡献，主动支持远道而来的朋友大日本皇军。”
宋县长又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享誉全县乃至全省的万老板早晨还是大日本皇军的朋友，转眼间就成了敌人，他们会怎么想？大日本皇军是来帮助他们建设东亚共荣圈的，这刚来脚还没落地就杀了一位德高望众的社会名流，还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巴彦的各界又怎么看待这件事？恕我直言，皇军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可本县长的命令连县城都出不去，老百姓叫我“窝里叫狗腿子县令”，叫迟老板“黑天不敢出门诺夫斯基”。现在局势对我们不是很有利，洼兴被关黑子的义勇军占据，黑山天增一带老土匪占北也打起了抗日的旗号，兴隆、长春岭一带有大刀会，西集厂一带有红枪会，一夜之间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跟我们对着干的队伍，形势不利呀。”
山本骂了一句：“八格。”
迟三瞎子不明就里：“老话说得好，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他毒杀了皇军，罪该万死。”
山本很生气又骂了一句：“八格。”
迟三瞎子说：“对，马上就给他杀了，他毒死了皇军就该八格。”
宋县长说：“谁说万老板毒死皇军了？”
迟三瞎子说：“皇军说的，那还有假。”
山本说：“你的八格，住嘴，宋的说。”
宋县长说：“我看还是暂时把万老板软禁在县衙，慢慢劝他为皇军效力，你们看如何？”
山本说：“你，王团长，迟，看着办吧，万的不能跑，不能死，出了意外，你们的脑袋的不要！”说完气乎乎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