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邑梁时何等的风光无限,如今离去时方知人心冷暖,世态炎凉!不管是不是去往玉罗关保家卫国,离了朝堂,便远离了权势,离了权势,便就再也没有那么多的锦上添花了!
靖言骑着马,身后跟着几辆马车,马车上坐着家中女眷,带着来时的衣物,转眼间就到了城门处。昨夜已经暗中将昊王的尸骨先行一步暗中运往玉罗关了,尸骨已寒,却不能入土,甚至还要强作笑颜,靖言在这一刻方才真正地体会到帝王家的无情冷酷!
靖言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空空荡荡的街道显得格外凄凉,靖言回过头苦笑一声后,轻叹了一口气,扬起手中的马鞭,脚下的马儿一阵轻快地朝城门外驶去,身后的邑梁城越来越远,靖言的心也越来越沉。
靖言骑着马,带着身后的马车出城不过方才行走了十来里的样子,四周一片荒凉,丝毫不见邑梁城中的繁华。一个转弯后,路的正中间突然横出了一辆马车,靖言急忙勒住了手中的缰绳,“吁~”,停了下来,看着马车上坐的魏启颖,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旁边山坡上的凉亭中望去,果然凉亭中正端坐着一个人,身上披着披风,一手拿着一只树枝拨动着炭盆中的炭火,炭盆上还放着一只铜壶,似乎烧着水。
靖言迟疑片刻后下了马,将缰绳与马一同交给了身后走上前来的下人后,便信步朝凉亭中走去。
“世子来了。”娄玥微微抬起头看了眼走到身前的靖言,却并没有起身,转手用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巾包住铜壶的把手,将壶中的热水倒在摆放在一旁支起的简陋茶几上的瓷杯中,杯中早已放好了茶叶,热水倒下去后,茶叶即可就浮了上来,片刻之后又慢慢沉了下去。
靖言并没有回答,转身坐在了娄玥的对面,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似乎是在发呆。
“满朝文武,不想最后前来相送的竟只有安国君一人而已!”虽然已经听说了娄玥已被委任为丞相,可是靖言还是习惯称呼娄玥为安国君。
听了靖言的话,娄玥的手微微一抖,“人生百态,如茶如水,浮浮沉沉,又有谁人能道出其中苦楚!”娄玥继续倒着水,看似言不达意地说着。
不过一字一句落在了靖言耳中,靖言的眉角微微跳了跳,可最终却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端起了茶几上的瓷杯,瓷杯有些烫手,靖言只是稍微多端了一会,手掌就被烫的通红,可是很奇怪,靖言却丝毫也察觉不到痛,两眼有些无神,似乎是在发呆。
“世子不是一直都想听我讲故事吗?”娄玥也端起了茶杯,可是似乎并不打算喝,而是握着手中取着暖。
娄玥的话拉回了有些晃神的靖言,靖言强打起一丝精神,看着娄玥,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点了点头说道:“安国君今日有准备吗?”
“准备了两个,只是不知道世子想听哪一个?”娄玥微微低下头,伸出手拨动了一下炭盆中的炭火,只是稍微拨动了一下,即可炭火燃烧的更旺了。
靖言觉得脸颊在炭火的照耀下有些微微发烫,旋即将手中的瓷杯放回了案几上,微微一笑,饶有兴趣地说道:“哦,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
“一个开心的,”娄玥的眼睛在炭火的映射下,闪着火的光彩,可是眼眸深处依旧暗淡无光,“一个不开心的。”即便是在此刻,娄玥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比。
靖言做出思索的样子,最后朗声一笑说道:“如今的生活已经够不开心了,临走前,我想听听开心的。”
娄玥神情没有丝毫变动,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娄玥说罢,轻轻喝了口茶水,然后将茶杯放回了桌子上,伸出双手,靠向炭盆,可是即便离炭盆如此近,但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一阵微风吹过,娄玥轻轻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从前有一个小孩,受了命运的诅咒,他一出生便会祸及满门,只有杀之方能幸免,”娄玥缓缓讲来,声音之中没有一丝温度,“但是怀胎十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方才生下此子,试问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做母亲的能下此毒手呢?”娄玥说罢微微抬头,看着靖言,眼中的神情很是复杂。
靖言看着娄玥,一瞬间竟有种置身人间炼狱一般的错觉,不过很快娄玥又收回了目光,两只手伸地更直了,修长的手指在炭火的烘烤下有丝发红。
“也正是因为这个母亲的一念之仁,终究酿成大祸,”娄玥说罢,声音更加低沉了,“十二年后,诅咒终于灵验了,小孩一家满门抄斩!”说罢,娄玥脸上的神情更加痛苦了,修长的手指竟在丝丝颤抖。
靖言听到此处倒吸了口凉气,顿了片刻,方才故作轻松地说道:“不是说好讲开心的故事吗?”
娄玥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世子莫急,故事还没说完了,”说罢,不等靖言追问,又继续说道,“或许是天见垂怜,又或许是小孩的劫难还未完,小男孩活了下来。”
一语罢,四周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靖言嘴巴微微张开,看着娄玥,似乎是想质问,纵是小男孩活了下来,这也不算是个开心的故事吧!可是嘴巴动了动,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哦,能活下来确实是件幸事!”
谁知娄玥却摇了摇头说道:“若说世子想听不开心的故事,那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可是世子选的是开心的故事,所以还没有讲完。”
活下来竟然是不开心的故事,靖言的眉角挑了挑,可是旋即又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满门抄斩,独留下自己一人,又怎么可能是件幸事呢?有时候死比活着要容易的多了。就如同现在这般,若是那一日自己没有去狩猎场,没有替靖泱挡下那一箭,那么昊王也许就不会死!所以,现在的靖言竟能完全体会到娄玥话中的含义。
靖言突然觉得一阵寒意由内而外,顷刻间便已传遍全身。
娄玥端起桌上的茶杯,又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已有些凉掉了。
“那后来呢?”靖言追问道。
娄玥微微一顿,眼中瞬间充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后来,一死皎然无复恨,忠魂多少暗荒丘。”
靖言脸色原本强做的一丝笑意也消失了,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如此,怕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说罢,突然朗声一笑说道,“自古忠将最难做,一将成名万骨枯!我欲化为忠将魂,誓守玉罗永不回。”
靖言明白了娄玥话中的含义,娄玥是怕自己因为父亲昊王被靖泱赐死,而生叛国之心,方才讲了这个故事来告诉自己要做忠臣良将。
娄玥听了靖言的回答后,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安国君虽然才富五车,可是讲起故事的水准却并不怎么样!”片刻之后,靖言又恢复了往日里的轻松嬉笑的神态。
娄玥听罢微微抬起头来看着靖言,虽是在笑,可是娄玥心中却一阵酸楚,不过却也丝毫没有显露在神色之上。娄玥轻轻扬起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世子讲的故事,是我听过的最生动的。”
听得娄玥的评价,靖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稍稍一歪头,眼珠一转,又说道:“那安国君可想听我说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娄玥饶有兴趣地看着靖言,一时间竟也忘记了今日是分别之日,甚至产生了一种恍若置身娄府廊庭的错觉,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愿闻其详。”
“安国君可还记得,一月前,我曾与你说起的中书侍郎范云想把女儿托付于我之事?”靖言眨着眼睛,眼中尽是天真烂漫的神情。
娄玥想起了那日廊亭中靖言确实说过此事。那时,昊王得势,正是风光,一时间,朝中有多少文武百官争相讨好,一时间门庭若市!可是世事本就无常,风云变化一夕间。不过方才过去一月,便成了如今的光景。
娄玥大概猜出了靖言接下来的话语,可依旧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得到了娄玥的肯定回答后,靖言方才继续说道:“昨晚间,我在路上又碰上了他,他一见我转头就想走,可是我哪儿那么好打发?”明明说的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可是靖言竟说出了一丝嬉笑的成分,话语中还有一份自豪。
或许正是因为靖言的这种乐观的心态,所以即便是面对如此大的变故,他依旧能淡然处之。突然娄玥竟有一丝羡慕靖言,若是自己也能如此该有多好,或许就不会这么累了,或许一切又会不一样了吧!
靖言见娄玥没有回答,可是却丝毫不在意,愈发讲的起劲,“我上去就是一把抓住他,”靖言边说着还边伸出手,做出抓的样子,那动作逼真极了,竟逗得娄玥都忍不住一笑,靖言见状,继续眉飞色舞地讲着,“我抓住他,就喊道‘范伯伯,你这形色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呀?’,我抓的极牢,他又挣脱不了,无奈之下,方才做出刚刚没有认出我来的模样,说着‘原来是贤侄呀!老夫与朋友约好一起喝茶的’,那只老狐狸说的倒是一本正经的,可是我也不是吃素的。”许是讲的太久,有些渴了,靖言也端起了桌上的瓷杯,喝了一口,杯中的茶不似开始那般烫了,只有些温热了。
娄玥已经完全被靖言眉飞色舞地讲说吸引了,身体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靖言,嘴角含着笑意,直到靖言停下来喝水,娄玥方才稍微回过神来,微微坐正了些。
“见他找这机会就想溜,”靖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继续着绘声绘色地讲说,“我就直入主题,说道‘范伯伯,您前些日子不是说想把令爱许配于我吗?我这些日子又好好想了想,既然范伯伯如此信任贤侄,那贤侄虽是有些惶恐,但是也必当尽全力照顾好您女儿。不过,明日贤侄就要回玉罗关了,这按照礼仪流程来办,肯定是来不及了。这样吧,我今夜就去将令爱接过来,明日便一起启程前往玉罗关。不过您放心,我靖言在此向您保证,回到玉罗关后,即可为令爱补办婚礼,绝对不会亏待了令爱’,当时范云一听到我这么说,那胡子都抖了几抖,估计没想到我会说这么一出,一时间竟像哑巴了一样。”靖言说罢,还模仿着范云语塞的样子。
娄玥在脑海中相像当时的画面,范云平日里在朝堂之上能言善辩,估计也是万万没想到会被一黄毛小儿在马路上将上一军,当时心中肯定是翻江倒海!不过也难怪范云不知道怎么回答,满朝上下并不知道昊王已死,只是说是回玉罗关戍守去了,靖言也是加封后一同回玉罗关,而且又是王亲国戚,他又如何敢贸然拒绝得罪了。可是要让他把女儿嫁那么远,心中又是万般不舍。想到这里,娄玥竟很好奇范云究竟是怎么回答的。
“那后来怎么办呢?”娄玥追问道。
靖言见娄玥追问,微微瘪了瘪嘴回答道:“后来就不好玩了,”靖言话语中有些失望的神色,“他身边的一个下人帮忙解了围,说是小姐昨日去了姑姑家中,不在城中,怕是赶不回来。那老狐狸立马就借坡下驴,一脸歉意地说道,下次待女儿回来后,定送到玉罗关与我完婚。”说罢,语气中尽是鄙夷的神情。
“他也不容易,膝下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娄玥轻搓着手指,说道,“你又何必为难他呢?”
靖言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缓声说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人心变得能有多快罢了!纵使他真的将女儿许配于我,我也不会接受的。”说罢,脸色的神采顷刻间便消失地无隐无踪,只剩下一丝淡淡的忧伤,良久挥之不去。
其实娄玥又何尝不知靖言的心中所想呢?!他若真心想娶范云之女,一月前,那么好的条件,又怎么会不要的!只是,不要测试人心,人心中装有太多的利益与算计,冷暖只在一瞬间而已。知道了,只会让自己更加心寒罢了。
靖言端起桌上的瓷杯,就杯中剩下的半杯茶水一饮而尽,接着转头看了眼山坡下等候的马车,眼中竟闪过了一丝不舍的神情,片刻之后轻轻地将茶杯放了下来,缓声说道:“此去一别,怕是后会无期了。”
娄玥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低垂的睫毛也微微抖动了一下,不过却并没有说话,只是拾起一旁的树枝,轻轻拨动着盆中的炭火。
“还望你好自珍重,若是哪天想我了,”靖言的语气又恢复了原本的轻快,“就朝东北方向看看,说不定那时我也正看着这边了。”语调虽然轻快,可是依旧掩饰不了离别的伤痛。
一语落,四周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一阵风吹过,一切都云淡风轻,那些话仿佛也被风吹散了。
良久,娄玥才微微点头,嘴角也勾起了一抹笑意,轻轻说道:“会的。”
等到了娄玥的回答,靖言缓缓站了起来,扬起了他那迷人的微笑,欢快地说道:“东北方见!”
看着靖言转过身就要下山了,娄玥突然轻声说道:“你曾答应我要护得她一世周全,可还记得?”
靖言听罢,身体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看着娄玥,眼中的神色暗淡了下去,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即许诺,势必守诺!不负你,也不负他,”靖言只是微微一顿,声音更加低沉了,“只是,我希望这一刻永远都不要到来!”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凉亭。
娄玥的眉角微微一颤,拨动炭火的手也停住了。
靖言出了凉亭,顺着栏杆走到了小路上,缓缓地又折回了娄玥身旁,这时这一次两人是隔着凉亭的扶手,“那个小孩是你吧!”靖言轻声说罢,说完不待娄玥回答,便疾步下山了。
娄玥盯着炭火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嘴角的笑意更淡了。
靖言从下人手中接过马鞭,轻快地跃上马背,扬起手中的马鞭,再还未落下时,又瞟了眼山上的凉亭,虽然看不清娄玥,可是他却能感觉到娄玥也正望向这里,只是微微一笑,手中的马鞭便再无半分迟疑,轻轻落在了马上,靖言回过头看着前方依旧空荡的道路,心中却少了一丝凄凉与落寞。
半晌之后,娄玥方才从山坡上缓缓走了下来,而此时,靖言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古道之上,便是路上原本被扬起的灰也早就落下来了,只剩,路上还依稀可见的马车印。
“公子,您与世子待在上面这么久,都聊了些什么呀?”魏启颖看着娄玥望着前方的道路发呆,不禁好奇地问道。
娄玥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地驶回了城中,原本寂静的古道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