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凝香坐在床边有一个日夜,静静地期待着他的苏醒。
门被推开,文青梅一脸肃然地向着她走了过来:“褚凝香。”
她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愣愣地看向她。
文青梅看了一眼依然未醒的沈谦灏,轻叹:“请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你能带给他什么,除了带给他伤痛以外什么也没有,再过不久,我要带我儿子回北京,这里也并不属于我们。”
她屏息凝视。
“我不想我儿子再陷入任何情感纠葛中,他心里的难受我都能体会得到,看着他精力憔悴的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所以,请你离开好不好。”说着说着,文青梅的眼眶里渐渐积起浓浓的水雾。
凝香失望地低垂着眉,忍了好久,最终缓缓抬起脸:“我和谦灏不可能了,阿姨,你,放心…”话音未落,她快速地冲了出去,狼狈地逃离了这里,最后的自己依然选择了放弃。
为了他不再陷入苦难,为了他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她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自己。
与她擦肩而过之际,文青梅错愕地转头看向她慌张的背影。
凝香哭着跑到了大草坪上,她终于放下所有的自尊,抱着自己的膝盖,大声地痛哭一场,待她再次抬起头来,四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
……
“你画得真好。”
凝香那时正坐在草坪上,腿上架着画板,认真地画着自己喜欢的动漫,突然听到有人这么说,她立刻紧张地收起了画笔,双颊蹭得腾起一片红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他。
他缓缓蹲下身,略带抱歉地看向她:“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继而,她摇了摇头。
“我们上次也见过吧。”
“你生病了吗?为什么不说话呢?”
她低着脑袋,摆弄着画笔,咬紧下唇。
僵持了好久,她才在画纸上写着,随后递到他的眼前:我不会说话。
“这样啊。”他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尔后,坐到了她的身边,拿起她的画纸,仔细端详起来,“不过你画得真的很好,是学这方面的吗?”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喜欢画画吗?”
她再次点点头,看他并不像坏人的模样,这才肯将目光正视他的脸,他的眼角弯弯的,有淡淡的哀愁,透着亲和力。
没料到,他忽然垂眸,轻叹:“真好,想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我想做的却再也无法达成…”
她感到疑惑,在纸上写:为什么。
“很小的时候,就想念着父亲,想到长大了去找他,一起拼搏,却没想到我和妈妈会收到他出车祸的消息,我想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一面了。”
忽闻此言,凝香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只得低头望着笔尖发呆。
他看了眼她为难的神情,轻笑:“不好意思,我们并不熟我就在这里感伤,你不必放心上,生离死别其实也是正常不过的。”
她不禁鼻酸,灿愈刚离开不久,她还未从悲痛的阴影里醒过来。
这样的她却遇到了同样的他。
九十三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黑暗,于是他慢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方才睡着的文青梅揉了揉惺忪的眼,瞅见他醒了过来,欣喜无比:“灏灏,你醒了,太好了。”
“嗯,”他虚弱地开口,“妈,怎么不开灯呢。”
“开灯…?”她诧异地环顾着四周亮堂堂的房间。
他揉着吃痛的额头:“好黑啊,开个灯吧,妈?”
她愣愣地说了句:“现在是,白天。”
然后,沈谦灏整个人木着了。
叫来了主治医生,替他做了相应的检查,最后,医生拉下助听器,把文青梅带到了走廊上,郑重其事地叹了口气:“他生命体征恢复得很快,但由于脑部残留的淤血压迫到了视神经,出现了现在的失明症状,所以我们也不敢保证他什么时候会看得见。”
“医生,那怎么办,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听天由命。”
只听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声响,她所有的神经线绷紧,立刻冲了回去,一眼看到他跌倒在床边,棉被卷在了身上,一脸不堪的表情。
“灏灏!你不要乱动!灏灏…”她马上过去扶起了他。
他在她的搀扶下慢慢爬了起来:“我,我只想开个灯,开个灯,妈…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看不见你…呜呜呜…”此刻的他感到别样的恐惧,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着,眼眶积满了晶莹的泪水。
“别怕别怕,乖,妈在妈在这…”她不断拍打着他颤抖的双肩,“再过几天我们就走,我们回北京,再也不回来了,灏灏…”
闻言,他倏地止住了眼泪,抬起脸来,无神的瞳孔正对着她的脸:“什么回北京,为什么…”
她再次抱住了他微颤的身躯,吞了吞喉间的泪:“这里不属于我们,再待下去也是折磨,灏灏,我不想看到你再陷入感情纠葛了,我们走好不好…”
“不,我要去找凝香,刚才,刚才我听到她在喊我,真的,真的听到了!”他兴奋地拽着她的手臂不断地摇晃着,迫不及待地转身却扑了个空。
他吃痛地揉着额头。
“她走了!!”文青梅突然冲他发起火来。
继而,她一把拉过他,把他扶了起来:“我告诉你,沈谦灏!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你不要再去找她了,你要是再去找她,妈就死给你看!”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双手揉乱了短发,显得狼狈不堪。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她恢复了声音,而他却双目失明,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捉弄他们…
残缺的月牙渐渐挂上了夜空,零下十度的风如同一把利刃割穿面颊。
文青梅恨自己的无能,儿子跪地求饶她就没有任何办法去反驳,硬是陪着他坐出租车来到了这幢熟悉的公寓前。
副驾驶座里的沈谦灏头上裹着纱布,他摸索着打开了车门,继而下了车。
“你自己去吧。”车里传来她闷闷的嗓音。
尽管他知道她不乐意,但是嘴角渐渐弯起:“妈,谢谢您。”
“我容忍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从今往后我们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上海这地方也不会再来了。”她抱着胸,恶狠狠地盯住面前他的背影。
他轻颤着唇瓣,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壁打开了门。
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只能靠双手和双脚去感应身边所有的事物,但是对凝香的家来说,他还是很了如指掌,两只手一刻不离地扶着楼梯扶杆,慢慢地往上走去。
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那些记忆片段,如走马灯在心里来回转。
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对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是他相信了不该信的人,想着想着,他的眼泪便爬了上来,滚出眼眶。
他要亲自对她道歉,即使他们再不会有交集。
空气越来越冷了,他缩了缩脖子,抬起另一只脚想跨上去,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前栽了过去,额头撞到了楼梯,便再没了知觉。
从未下雪的上海却那么认真地下了起来,片片晶莹的雪花穿过玻璃窗,缓缓落到了他的鼻尖,被他温热的体温融化,他突然感到一阵凉意,睁开眼,眼前的黑暗让他回到了现实,他的身上各处地方都传来奇异的响声,像是骨头炸开了一样。
他努力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双手已冻得没有了知觉,狼狈不堪的自己坚强地扶着每一级每一级的阶梯往上攀爬。
就像一只狗,想要去乞讨主人,何况是做错了事的狗。
他早已不顾自己有多难堪,心里只有一种信仰,凭借着触摸终于抵达了那扇门,上下抚摩了一遍,他笑了,他记得凝香家的门上花纹,一定是这家。
一阵欣喜过后,他镇定地敲着房门。
九十四
坐在床上的凝香正摆弄着电视遥控板,两位老的说是单位有饭局,就不回来吃晚饭,她只能独自一人在家,百无聊赖之际,门口传来敲门,心突然一紧。
“会是谁,那么晚了…”她自言自语着,于是穿起拖鞋,走到玄关口。
她刚抬起了手臂,却听到门外熟悉的喊声——“凝香,开门,开门…”
再听到他的声音后,她的眼角顿然滚落一滴泪,怔怔地瞅着门把,手臂不由自主地落下。
他们不是没有关系了么、他们不是没有交集了么、他们不是结束了么…
她突然害怕现在这样的自己被他看到,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啜泣不被他听到,紧紧地背靠着门,不想他突然闯进她的视野中,就算要结束,就彻彻底底的不要再见了,或许想要忘记一段失败的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人残忍地去拒绝一切。
就像,她残忍地拒绝了他。
但是眼泪会不听话地往下流、往下流,永无止境…
“凝香,你在家吗?求求你,开开门吧…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见我,我知道我做错了…真的错了…”他越说越无助,身上的力气早已耗尽。
隔着一道门,恍若相隔两个国度。
彼此无声的落泪,直至身体渐渐下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
他凝望着眼前的黑,疲惫地将脑袋靠上了门,虚弱地张着嘴:“…对不起,凝香,如果你能听到的话。”
寂静的夜里,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终于放声大哭。
哭声就仿佛一把铁锁,将他整颗心狠狠栓住、缠绕、撵搅。
“你走吧!”她哭着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不要再来了!你快走!!…”
过了好久,他才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屋内再没了动静,想要见到她最后一面的梦也破灭了,他们真的结束了,他失神地扶着楼梯往下走,再次踩空从上往下滚了下去,他的身体早已习惯这些伤痕累累,心里的痛远远压制了身上的疼痛感。
文青梅在飘雪的夜里,站在楼下,自始至终她都凝望着那扇窗户。
此刻,她的睫毛沾上了浅白的霜。
门被推开,她惊喜地看到了沈谦灏满身是伤地走了出来,顿时,她的眼泪开了闸,忙上前去责怪他:“为什么又弄得一身伤,这样有意思吗?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灏灏…”
“妈,”他的喉间哽着泪,“我跟她…结束了…”
“早就可以结束了,本身伤就没完全好,现在又弄得一身回来,你还嫌旧伤不够多吗?走,我们回家,以后我们再也不来了。”她吞了吞泪水,扶着他钻进了等候已久的出租车里。
他没说半句话,他的手掌僵硬地握成拳,紧握着那最后被磨灭的希望——
一个星期前,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鬼使神差地把凝香之前的记事本粘合了起来,他是想看看她有多少瞒着他,看到的是她说过的所有的话,甚至乔梦暄单独去找她时说的言语,一字一句清晰刻录。
而在那本破旧的本子中,夹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纸,他轻轻展开,那竟然是一张孕检结果单!
只不过现在,他还未来得及喜悦,他们就再没有了任何希望。
九十五
破败的老式房屋,屋内一片狼藉,几只空酒瓶狼狈地倒在地上,床头的乔梦暄跪坐着,手里还紧握着喝了一半的酒,通红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迹。
那天的婚礼被传来取消的消息时,她整个人崩溃了,她再也不顾自己的形象,发了疯般地把精心布置的会场砸了个遍,一些宾客见状,吓得一个接着一个走了。
那明明应该最幸福的一天,却成了世界末日般。
杜渲煜冲了过来想要阻止她,她哭喊着抓坏了他的脸颊,冲他撒泼:“你为什么要来!!今天是我的婚礼!!为什么你会来啊!…呜呜!”
……
想着想着,她猛地往肚里灌了一口啤酒。
“咚咚”
她丢下酒瓶,站起身时,整个人晃得厉害,打了个醉嗝便开了门:“谁啊…”映入眼前的是杜渲煜,她仿佛一下子酒醒,立刻扒着门想要关门,却被他反方向地推着。
“梦暄,让我进去,你到底怎么了…不去上班…手机也关机…”他拼命抵抗着她的力气,最后一使劲,把门给撞开,她的身体因为惯性摔在了地板上,疼得嗷嗷叫。
他立刻上去扶起她:“疼么?”
“你别碰我!”她突然朝他喊了起来。
杜渲煜却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我怎么能不管你,就因为那次婚礼的取消,你就准备自暴自弃放弃这辈子了吗?”
“他走了他走了啊…不会回来了…”她在他怀里哭闹着,泪水湿了他的衣襟。
“你妄想分开多年以后再相遇,他还会待你如初,这已经不可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你不要再去打扰他了,就算不甘心也好,忘了他吧。”他任凭她拼命想挣脱,还是用力地把她抱紧。
他俯身吻上她的额头,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但他并没有放开抱着的手,那一吻仿佛一剂镇定剂,抚平了她一大半的焦躁,他在她耳畔低语:“我们回去吧。”
“我没地方去了…”
“回最开始的地方,从今往后,你就把我当作那个人吧,我们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
乔梦暄嫉恨地瞪着他,蓦地抓起落到地上的水果刀,一下子插进了他的手背,他忍着剧痛,硬是没有放开手,抬起另一只手把她再次环绕:“我的生命由你掌控,你随时,随时可以杀我。”
语罢,他拔出水果刀,冲她虚弱地笑了笑。
他们买了第二天回北京的高铁票,她环顾着这间明亮的候车厅,铁轨绵延冗长看不到尽头,就好像她也看不到她的未来,眼前的男人真的会是他所说的那样么,她并不知道。
熙攘的人群,他们即将离开上海。
“上去吧,梦暄。”他抓紧了她的手。
她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站台,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失落,无奈地跟着他上了列车。
尔后,列车缓缓开动,沈谦灏在文青梅的搀扶下坐到了长椅上,怔怔地听到耳边有铁轨摩擦的声响,问道:“妈,我们是不是错过一列了?”
“那不是我们的班次,下一班是我们的,休息会吧,灏灏。”她轻轻将他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许久,他苦笑着说:“我还能看见吗?”
她怔了怔,继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会的,一定会,回去后妈给你请最好的医生,一定会再看得到的,灏灏,以后一直陪着妈好不好,你知道你每次为了那些难受,妈的心比谁都难过啊。”
想了很久,他轻哼:“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