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臣也很怕王爷,不敢延误丝毫,有点颤抖瑟缩,也是立刻就走了进去。可哪敢抬头,只深躬拱手说道:“王爷有何吩咐?”夜云杉看也不看他,只说了句:“你先候着。”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夜离殇。夜离殇慢慢心神平复,看着父亲神色平静,一怔后立即醒悟,接着心里不由就自嘲叹息:“夜离殇,你可真是个笨蛋!瑾州地界上来了明王府安王府的三个公子,父亲怎可能丝毫不知?”
看他渐复常态,夜云杉这才开口说道:“你可是仗势与他们有所冲突了?”夜离殇觉得自己这才刚喘过了点儿气,立刻心里又如被大锤重重捶了一下。他一向口齿伶俐,这会儿却被一句话直问得接不上话来。其实夜离殇也很想辩驳的,可猛地发现确实如此,实在是无法给自己辩白。他不由羞愧害怕得冷汗涔涔,站立难安。
夜云杉瞧着他神色,不由冷笑:“原来如此。离殇,你过于骄纵、行事总是恣意妄为,真是白白生了个聪明脑袋。”父亲也不如何疾言厉色,但字字却硬是让他觉得如个滚雷砸落在心头,心里生疼、酸涩委屈得难受。他使劲扭过头去,闷声说道:“父亲不听分由就这样说,又把离殇置于何地了?”于今臣闻言立即抬头瞧着夜离殇又看看夜云杉,心里有点为夜离殇不平,但看着夜云杉神色也不怎么急怒,便先按下忧愤,也只默默听着。
夜云杉看夜离殇委屈,他事先早有所考量准备,因而神色里也不见丝毫意外生气,只说道:“哦?你还觉得委屈了?难道为父说错你了不成?你不懂为人处世,说你几句,却还来问为父让你如何自处。”夜离殇听见他不温不火的声音,想父亲怕是对自己失望轻蔑得很,更觉伤心,又转头瞧着父亲,咬牙冲口说道:“离殇不敢!只是,求父亲也好歹听听离殇的话再做结论。”夜云杉便淡淡点了点头,神色仍不辨喜怒:“你只管说,我听着。”
夜离殇难抑激动地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遍,又细述了自己的想法目的,说着说着只觉得实在满心委屈。夜云杉看到他这般少年心气的神色,也不由一愣,呆了呆,心里叹道:“离殇虽不甚沉稳缜密,但也还算勉强。只是,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又顺境里长大。不管多聪明,总是有些不经风雨的不知深浅。再不能这样由着他的性子了,当这天下还能太平多久么?不管他心里肯不肯,我们父子都是首当其冲。”
于是,夜云杉只静静瞧着他,耐心地等着他自己把满腔的委屈愤怒、担忧害怕全部尽数吞咽下去。看夜离殇心神渐稳了,夜云杉这才转过头,淡淡扫着于今臣:“你来接着说。”
于今臣一直偷眼瞧着夜离殇,听夜云杉突地问话,吓得赶忙收了目光,暗咽口水,抱拳说道:“小的去盯梢,结果那两个年纪轻些的公子不知道怎地就不见了,只有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公子还在,但瞧着在打点东西、似乎也要动身去哪儿了。”
于是夜离殇又插嘴说道:“那个年纪大些的是明王世子。”
夜云杉点了点头,问夜离殇:“你觉得该如何处理?”夜离殇不由一愣,随即就定定看着夜云杉。心念电转,片刻已有所觉察。他眼神微动了下,接着却转眼对于今臣说道:“既然不明不白地就盯丢了两个,剩下那个你们只怕也是盯不住的,那你就去让他们回吧。都别跟我回话了,直接各自回去歇着。对了,你出去时让这门外的人也都退下,我有话跟父亲说。”于今臣一愣,只听得咋舌。可看到夜离殇平静的眼神,又不自觉飞快瞅了眼夜云杉,见他也并无怒色、神色如常,就放下心应了声,然后就行礼退出去了。
夜云杉也只冷眼瞧着,由着他吩咐说话。等着于今臣退出了书房,才冷冷说道:“怎么?闯了祸,事后还不动脑袋想想怎么善后?既然不肯费脑筋,日后就给我少冲动行事。”夜离殇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不答,倒转头反问起夜云杉来:“父亲可是事先有所准备?”夜云杉说道:“何有此问?”
夜离殇瞧着夜云杉脸色,马上又多了几分信心,神色也跟着就活泛起来,侃侃说道:“在瑾州地界上,三个贵公子又来了好几日,父亲怎可能会丝毫不知?父亲既清楚、又得知了离殇与明王的公子有所冲突,决计没有只顾着责怪离殇而不去想着善后事宜的可能。”夜云杉立即冷笑说道:“是么?你连犯家规,又常常惹事生非,却还想着我会轻饶了你?”言辞神色很严肃,但夜离殇多乖觉狡黠,察觉出夜云杉语气的微微松动,赶忙就插科打诨、顺杆下滑,喏喏地说道:“自然是!父亲雄才伟略又心思缜密、料事如神,怎会不知?知道了又怎可能不做准备?要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在您的面前,离殇可不敢有丝毫的扯谎和卖弄心眼的!”
自己一手教养大的小子,夜云杉又岂会不知道他滑头?刚刚还想着这次再不能让他装傻充愣、撒娇讨饶的就混过去了,一定要严惩。可恨这小子还真是声情并茂得很,活脱脱一个委屈怯怯的可怜鬼。夜云杉撑不住就笑了起来,指着夜离殇笑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为父耍的心眼、扯的谎还少吗?这会儿又来装什么可怜!”
见夜云杉笑了起来,夜离殇顿时一松,顺着也就笑着说道:“父亲,那这明王世子呢?您打算怎么做?”夜云杉止了笑,故意不解地说:“你不是已经有所打算了?不然,怎么会连人都撤得干净了。”夜离殇忍不住就暗暗撇嘴,大大腹诽自怨道:“这王爷千岁都快可以通灵到算命了!怎么什么都瞒不住?夜离殇你可真够笨的,父亲都把你的心思吃得透透的了!”
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夜云杉,见他已是认真的正色,夜离殇不敢再装傻,便执手也肃色说道:“人决不会凭空消失的,只怕是自己躲了或走了。左世子是三人中最老练精明的那个,既然他还好好的,那就暂时不会有事。求父亲陪离殇做一出戏。嗯,或许也用不着的。”
夜云杉看着夜离殇,心里大概猜到几分,便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夜离殇说道:“云亲王在瑾州的威名本事,谁人不知?左世子当然也知道,所以,也许要请父亲和离殇一起做一出场面戏。不要多真诚热切,只是场面戏,只是东家主的客套。在外,索性就坐实了不和的传闻。父亲觉得可好?”夜云杉不动声色,只问道:“在外如此,在内呢?”夜离殇瞧不出父亲的神色有何异样,更不知道他是何种心思想法,心有忐忑。见被问起,只好又说道:“在内,自然是……难道父亲不想和明州有所往来吗?”
夜云杉定定看着夜离殇,不自觉带了肃然,眼神冷然,突然喝道:“此等大事,谁许你自作主张的?”夜离殇大急,瞧着父亲眼神,猛然想到自己刚刚还说的“自下僭越”,更是惶恐不安,忙又跪下说道:“当时情景,离殇根本来不及细想。而且,离殇觉得明州与安州,大概也不是面上那样亲近。瑾州与明州相结友好,利大于弊,所以才……”
夜云杉静默看着夜离殇害怕的模样,若有所思。似内心有不小的思忖与考量,可忽然又叹了声,走去伸手扶起他,然后把他按坐在椅子上:“事到如今,倒是不可再瞒你了。离殇,你听着,明王原本与咱们瑾州便私下往来着,不需要多此一举。也罢,是我担忧过虑了。你不知情,也怪不得你。”
猛地想到了什么,夜离殇失声说道:“那明王世子为什么还这样做?所以,伯父他也……”夜云杉点了点头:“明王世子所知应该也不多。此事你与他做的都有点大胆冒失,那个方玉,你们真当他是笨蛋吗?”
夜离殇虽不服气可也不吭声。他倒还真没瞧出方玉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觉方玉虽有几分聪颖,但实在过于清高自赏,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的不屑神色,夜云杉全瞧在眼里,只皱眉叹道:“竖子轻傲无知呐!你与左佘地看着方玉,大概觉得他不过会耍点心眼算计,却不知便是左宁齐尚且还要留心提防着他。他虽才二十岁出头,也不如左佘地的历练多,可是他头脑之聪敏、情绪之自控、神色之擅伪,绝非寻常的年轻子弟可比拟的。大智之人将动,愚钝必先于智而显露。而你们却觉得他没什么说得上过人的地方。”
夜离殇惊愣住了。左宁齐,明王,以心思缜密闻名于皇族。那个方玉真的那么厉害么?他呆愣地瞧着父亲,突地心头乱得厉害。瑾州、明州、安州、良州、沧琼国!一个又一个头绪想法不断蹿出涌来,在脑袋里猛烈汹涌地炸裂开,却一个比一个真实与可怕!都是他以前从未想到的,就像陡然撞入了新的天地。
夜离殇一时只觉十分震惊。可这震惊慌乱里头,似乎却还有别的怪异情绪在。复杂而简单,残忍而直率。情绪反复难定,而他只是不说话。夜云杉沉默地看着他,知道夜离殇已然懂了。过了半响才又问道:“你刚刚说的‘或许也用不着’,又是何意?”
夜离殇不答,抬头反问道:“父亲,这天下还有多久的太平?您的准备如今可算得上充分?”夜云杉不意他言语竟这样直接,不由眼神一凛,立刻脸色就沉了下来、带了狠厉肃然的冷硬。可随即,眼神脸色却又都温缓下来:“只怕那一天已经很近了。离殇,你怕么?你可甘意与为父一起手染鲜血、踏碎山河,以这实力争斗来结束这世间纷争,让国家与日月相辉映!呵,那皇帝又有什么值得夜云杉与瑾州效命的?整个国家表面平静,可多种势力暗地里躁动盘踞,他压制不住;百姓的生计富裕和稳妥,他也无能去为子民取得。这庸碌无能的皇帝,要他何用!与其心怀轻蔑却还要对他三跪九叩,不如将他拉下自己坐上去为天下谋福!”
夜云杉已不再年轻,可此时他眼瞪似裂,如焚烧着烈火般炯然的暴怒与不甘。便是年纪正好的七尺英勇男儿面对如此威杀,怕也只能喏喏低头去臣服了。
只一会儿,大出意料的事情纷至沓来,夜离殇不由就伸手紧紧握住了椅子,手心冷汗直冒。他脸上惊得一片潮红,在心里惊惧地叹道:“很多时候,父亲真像天际凤凰、云中龙首一般高瞻远瞩。身形分明看得真切,命令明明也是周详,可他依然如隐藏于实情的深潭之中,其边际深度难测。王道,如此矣!”
过了一会儿,夜离殇脸上潮红渐褪,眼神也重新清亮起来。他说道:“蛟龙多年盘卧浅水、从不在天地间自在飞翔、骄傲咆哮;凤凰敛绚烂翅、藏天籁音多年里不舞不歌,从不去惊艳于世。这些不过因为坐世间最尊贵椅子的那人根本就不配端坐观看!父亲胸有丘壑、心怀山河志向,所以不肯做庸碌、善妒多疑的君王御下的臣子。或者说,即便现在坐在皇座上的是个杰出天子,以父亲的骄傲本事大概也无法去心服折腰的。父亲,我说的可对?我想您也许已经做了很久的考量与准备,只为一朝可以做最尊贵的人。就是有一日去咆哮歌舞,也只为了壮志得意而自娱!不过,父亲今日告知,可是已有所决定了?”
这话还真是够直接呐!虽词藻华丽,也把夜云杉比作龙与凤凰,但后面实际上却是直接将他说成了那种不甘屈居于下的逆臣贼子之流了。
而且这么短时间,夜离殇竟然好像已经从震惊害怕中恢复了,带着素日里的随意、满不在乎。说着这般忤逆的话,却也没什么害怕羞惭的神色,反而流露出“大势所趋,避无可避”的无谓淡漠来。
陡然知道危险大事,他居然迅速就能从惊慌失措中走出,神智清明如静水。甚至先前因父亲在身畔而生出的畏惧与谨小慎微也一同消失得干净!饶是夜云杉如此人物,也不由被这个少年骤临大事却更淡然冷静的性情而惊得一愣。夜云杉不以为忤,片刻,反而高兴喜悦得哈哈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夜云杉的儿子!好小子,有出息!”可夜离殇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怒,只淡淡说道:“离殇又有什么出息可言?想要夺取天下,须暗藏谋略使之隐秘、不可显露,胜利也要妙却不可为人知晓。父亲大智大谋之人,若非亲口告知,离殇实在是万万料想不到的。”
夜云杉闻言笑声顿止,反而定定瞧着夜离殇,紧紧皱眉沉声喝问道:“你怨我不早告诉你?还是你心里压根就不情愿?你可是畏惧生死危险?”
夜离殇只平静地摇头:“父亲,您的主意已定,离殇别无他选。纵使在世人眼里,都没有别的可选。既然生死已捆绑在一起,多思多说无益。可姐姐也是德佳王妃的女儿。云亲王府若事败、有了灭顶之灾,离殇自然是只能追随父亲一同战死,但她们却有可能活下去的。一个是皇帝的嫡亲妹妹,一个是亲外甥女。血缘牵绊、又是弱女子,掀翻不起巨浪来。若无过多牵扯,皇帝是很可能要留下她们性命的。所以,离殇只求父亲不要牵扯她们进来。”
夜云杉只眼神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突然出声说道:“你既不惜命,却又为何这般在意旁人性命?”夜离殇闻言心猛地就凉了,接着怒气陡升,也抬眼看着夜云杉。对着父亲,他难得地露出男儿的无畏冷厉之气来,瞪眼低喝道:“她们充其量不过是一步棋,是安抚皇帝疑心的棋子,于大业也无甚大用!父亲何必也拉她们一起遭受惊惶危险?”
夜云杉也不动怒,只盯着他冷冷说道:“我只问你为何?”夜离殇目光丝毫不躲闪,冷硬地瞪着夜云杉,眼眶却渐渐红了,突地流下一行泪来:“我只想守护住姐姐,至少要她活着!”
夜云杉错愕地愣住了,沉默不语,他能够感觉到这孩子心里的怨与悲。过了片刻,他低声说道:“离殇,如果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要回头。”夜离殇闻言半天没吭声,过了会儿突地用手背用力抹去泪水,跳起身,瞪眼大声说道:“瑾州早就引起皇帝的忌惮了!事事受试探揣测,件件要小心应对。天下将开始纷乱角逐,与其做死忠臣子瞧着皇帝的眼色、战战兢兢地小心活着,倒不如今遭豁出去做一做乱世豪雄!而一旦行动,照瑾州的局势处境,只怕立即就要骑虎难下,哪里还能够后悔的?”
听着这少年人的话,雄才伟略的云亲王一时居然都说不出话来了。片刻,却猛地伸臂用力揽住夜离殇的脖子放声大笑:“好小子!真是好小子!为父答允你,咱们父子就豁出性命去做好了!男儿事,生死何须啰嗦!”夜离殇泪水未干却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经此一谈,两人都觉得心胸大为舒畅。夜深了,虽身体都有些疲累,可心里仍激荡难抑。夜云杉刚伸手拿起桌上小银剪去剪了剪烛芯,这时候却听远远地有脚步声急促地哒哒跑来,安静的夜里,回响声很大。夜离殇立即就出声问道:“是谁?”
那人不意竟是夜离殇,忙硬生生把要脱口的“王爷”咽了回去。他站定,说道:“回公子,明王世子左佘地求见王爷。”顿了顿,又迟疑地加了一句:“那个,左世子似乎脸色不大好看。”夜云杉一怔,正要说话却听到夜离殇笑了起来,就止了话头,问他:“你笑什么?”夜离殇笑道:“回父亲,这就是离殇刚刚说的‘或许用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