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下山了,气温下降了许多,凉飕飕的。天也忽然暗淡了下来,不再是那么地明朗了。虽然东边的山头上还罩着一缕金色的光辉,但西边的这个山腰,却反而显得阴暗起来。
这也算是到了黄昏了。只是这山区的黄昏,被拉长了,距离天黑,还有很长的时间。
两人沿着山腰往上攀爬着,气喘吁吁的,将山村远远地甩在了后头。他们一股脑地爬上了山顶,迎面而来的是橘黄的太阳,和凉爽的风。
回头望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呼了一口气。背后的山村显得遥远而渺小,在这里俯视着山下,总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味道,好似创造了一切的造物主,空虚,寂寥。因为这里安静的缘故,不仅仅是听觉上的安静,还是视觉上的安静,心也能随之静下来。
“热了就把外套脱了吧,这里太阳挺厉害的。”心莲对阿宁说道。
“嗯。”阿宁答应着,脸蛋儿红扑扑的。正要脱外套,却发现心莲早已将外套脱掉了。
她亭亭玉立于山顶上,迎着耀眼的阳光,一手揽着衣服,插在腰上,另一只手理了理随风摇曳的长发,任凉风尽情地越过她婀娜的身姿。她里面穿着一件洁白的羊毛衫,修身而富有弹性,胸脯上的两堆肉凸了出来,丰满的曲线一览无余。大概是位置的缘故,心莲在他眼前竟显得高大伟岸,宛如九天玄女下凡尘,令人莫不仰视。
阿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忙甩了甩头,醒醒脑子,却不经意间又瞄了一眼,心儿就像个波浪鼓,“咚咚”地乱跳起来。
两人沿着山顶走到了最高的山头上,眺望着眼前辉煌灿烂的一幕。远处的山沟里漫延着淡淡的云雾,自有一股迷离仙气。重重的山峰有始无终,宛如层层巨浪,逶迤磅礴,姿态万千。橘黄的太阳就悬浮在那惊涛骇浪之上。
这里的太阳确实很厉害,晒得人浑身发烫,然而这山头又时不时呼啸着刮过一阵凉飕飕的风,清爽宜人。
心莲找了一片没有杂草和乱石的干净的草坪坐下,继而又将外套垫着躺下,安静地瞧着寥廓的天空。
过了好一会儿,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对阿宁说:“我睡会儿觉,太阳下山前叫我。”
“嗯。”阿宁答应着,又将外套脱下递给她,“把外套盖着吧,别睡感冒了。”
心莲点点头,将阿宁的外套盖在身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睡起觉。阿宁在心莲的身边坐着,尽量屏着气息,不愿打搅到她。
她已经睡着了,时不时地做做小动作。她忽然翻个身,将衣服从身上褪掉了。阿宁忙为她盖好衣服。她却翻身回来,又将衣服褪掉了。
阿宁不禁笑了笑,又为她盖好。
他从没有这样看过她,在她熟睡的时候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近在咫尺。人都说,人在熟睡的时候最美,想来不是无稽之谈。
她真的很美,美得无可挑剔。
她一头乌黑的长头发,轻轻地搭在肩上和胸前,只有在稀疏的发梢处才有些不平缓。额头上的刘海儿朝着两边的太阳穴分流而去,也有几分自然的弯曲。这并没有烫过的痕迹,而是她这双巧手的工艺。偶尔会有一两撮短发从刘海里面窜出来,趴在她的眼睛上面,那时她会习惯性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把它们轻轻地拨回耳根后边。
她的肌肤,并不是农家妇女一般的蜡黄,也不像社会上那些女人涂着石蜡似的脸,而是浅黄的颜色里渗透着淡淡的白,相互交融着,仿佛是要从农家女子的束缚中破蛹而出,却又牵引着黄土地的羁绊,藕断丝连。
她的笑容不是单纯的女孩儿那般灿烂,不像一般姑娘那样无忧无虑。她常常莞尔一笑,抿着一张小巧玲珑的嘴,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对儿小小的酒窝。而那对儿不加修饰的弯弯的眉毛,即便她是开心地笑着的时候,也时不时地紧蹙着,啼笑皆非的样子,又好像是在警告着她,不要高兴得太过头了。
她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好像两个黝黑的无底洞,叫人看不透。可她的笑容,总是令人心里暖洋洋的。
他总觉得她给人一种非常生动却又说不清楚的感觉。那时他不懂,现在有些明白了,那不叫漂亮,而叫做美。
她安静而安详,双目紧闭着,长长的眼睫毛在两鬓的眼角处微微地翘起,有些妖娆妩媚。淡红色的嘴唇时不时地动两下,红润而娇情。这副恬静的睡容,竟像个孩子似的,分外地可爱。
阿宁静静地瞧着她,不禁遐想起来,迷迷糊糊的,竟想要抚摸她的脸蛋儿,刮一刮她的鼻子,却又打个冷战,回过神来。他连忙醒了醒脑子,那是多么无礼的行为,真不知自己在瞎想些什么。
他早已心慌意乱了,在他有了这个歪念头的那一刻,他的心跳便湮没了他的理智。他可以做到的,他们小的时候,不是亲密无间吗?可他害怕,甚至恐惧,他害怕心莲会发觉。那就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啊,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自我乔装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心情才平复了下来。
他又默默端详了她许久,才轻轻躺下,和她一样,对着浩渺的苍穹,才发现,原来天空竟是如此地开阔,旷远,寂静,安详。他侧着脸看了看她,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竟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后来,他反而是被心莲叫醒了。
醒来时,两件外衣都盖在他身上,然而他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心莲那迷人的曲线,她俯着身子,离他更近了。他一阵头晕目眩,连忙爬起来坐着。
太阳已转为了橘红色,浮在远处泛着霞光的黑色峰浪上,映红了半边天。东边的天空却漂浮着寥寥的几朵黑云,朦朦胧胧的,泛着幽暗的紫气,稀稀落落的星星已在那云气里崭露了头角。
气温也骤然下降了许多,凉飕飕的。阿宁忙将衣服还给心莲,让她穿上。
他并不知道,心莲在他熟睡的时候,也像他盯着她一样,端详了他许久,甚至做了他不敢做的事情。
她当然没有胆怯,因为阿宁小的时候,她常常那样做,只是她心里觉得好玩儿,又多刮了他两下。她怀念这久违的感觉,单纯而温馨,比起近日的种种,那是多么地美好,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然而眼前的他,却给了她美妙的回忆。他任性,叛逆,但保留了昔日那颗诚挚的心。她也觉得他很美,一种男性所特有的美感,含而不露。
心莲穿好了衣服,站在山头上说:“其实,我们老家的风景蛮不错的,只是我们没有留意罢了。今天是个好机会,我们来看日落吧。”
阿宁点了点头,指着远处的山峦说:“你看那里远看像不像大海?”
“有那种感觉,波涛汹涌,”心莲说,“好多人非要在泰山看日出,在海边看日落,我们现在可算是一举两得了。”
两人就静静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夕阳还未坠落,心莲却叫阿宁回去。
“不是要看日落吗?太阳还没下山呢。”阿宁说。
心莲笑了笑,说道:“看日落一定要看见太阳落下去吗?等到太阳落下去,你就回不去了。快走,要不一会儿要摸黑了。”
阿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心莲往回走。
这一趟,他们花费了不少时间,顺风顺水的下坡路反而比上坡路走得小心翼翼。
远处的人家已陆陆续续地点亮了自家灯火,散落在山丘沟壑之中,星星点点。在这可怜的灯火的映衬下,黑夜反而助长了颜色,蓄势待发,蠢蠢欲动着,仿佛要吞没一切。天空反而明朗了,云气也渐渐消散了,化为了乌有,璀璨的繁星,竞相闪烁着,深邃得令人敬畏的苍穹,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气温降得更快了,半山腰里时不时地刮来一阵阴森森的冷风。他们忽然慢下脚步,顿时察觉冷风瑟瑟,寒气逼人。
回到家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姚淑敏与陆婉萍早回到家里了,关着门在屋里忙碌着,李建军与伏政道和往常一样,在外面没有回来。
心莲独自面对着姚淑敏,有口难言,一晚上,没说几句话。姚淑敏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心莲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敢直面她,只能将就着,得过且过。
吃完了晚饭,心莲就收拾收拾睡觉了。
农村里总是比城市里睡得早。在这偏远的山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风气并未因为电灯的出现而改变了多少。
心莲躺在床上,一时间并不适应,久久不能入睡,两只眼睛总是闭上了,又睁开,精力旺盛。
闲着无聊,她就拿着手机看了看。
刚打开手机上了网,就有人给她发了消息。真巧呢,她笑了笑,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他竟是波斯猫——吕岩。
她心里“咯噔”一下,呆住了,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他竟联系她了!
是手误吗?她心里慌乱不已,不停地揣度着可能的情形,是手机中毒了也说不定,或许他马上就会解释清楚。
但她心里又好奇,她想看看内容,即便它是一个失误,她也想看清楚。她点开了消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句:“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他是真的冲着她来的。
说来也可笑。
和心莲分了手,他也曾伤心了很长时间。或许那不叫伤心,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当心莲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平淡地接受了,只是情绪低落了许久,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他又稀里糊涂地跟另一个女生谈起了恋爱。大概是从心莲那里积累了经验吧,也因为那女生确实对他有意思,总之,女生接受了他。
女生叫刘佳,是他高中时候的同学。他曾暗恋了她好多年,迟迟未曾表白。但见到了心莲,他又觉得自己暗恋心莲多一些,后来又误打误撞地跟心莲谈了恋爱,就将她撂在一边了。
和心莲分手之后,他才终于发觉,原来刘佳的温柔体贴,并不比心莲差。她时不时地安慰着他,而他也渐渐地依赖她了。
于是,不知不觉中,他又与另一名女子陷入了热恋。爱情是一味神奇的药,他服下它,重获了生机。恋人的陪伴,使他忘却了烦恼与忧愁,也使他收获了短暂的快乐和幸福。
但这一天,他心里那股热恋中的热情被浇得透心凉了。他也没有料想到,阿宁竟会要他安慰心莲。
他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然而因缘际会下,他竟被一句没来由的话硬生生地拉扯到了她的面前,它要他看着她的不幸和痛苦。他看得清清楚楚,往事历历在目,他怎会看不清楚。她在呜咽,在流泪,天知道他是怎样看见的。
他的心情又跌倒了低谷。他想挣扎,却浑身乏力,他想呼唤,却连声音也哽咽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木讷起来,连意识也模糊了。
他也没想到,他竟会那么在意心莲的事情。然而,传递了那条消息后,他又立即后悔了,他还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她。
他早就看见阿宁那句话了,也思虑了许久,但思绪却越发地紊乱,摸不着头绪。或许他再思索多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他索性听天由命了。
他这样做了,却又追悔莫及,他趴在床上,紧紧地握着手机,双眼紧盯着屏幕,竖直了耳朵,焦虑地等待着心莲的回音。
过了好一会儿,心莲才回了一句:“还好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多么可悲的字眼,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输了一句:“听阿宁说,你心情不好。”
她终于明白了,是因为阿宁的缘故。阿宁并不知道她和吕岩分手的事情,否则,他也不会找上他,而他就不会无缘无故地找她闲聊了吧。她也从未指望过什么,她甚至不愿跟他再有任何的瓜葛。
他们也许久没有联系过了,久到她几乎快要忘记他的存在了。几个月来,她也确实没有想起过他,少了彼此的干扰,她心里踏实多了。
吕岩又接着发了一句:“有些事情,你看开一点儿吧。其实,你爸妈他们也是为了你,至少他们不会害你的。”
心莲回了一个“嗯”。
他想了想,问心莲:“你结婚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没想好。”心莲回答。
“结婚不是小事情,确实应该好好考虑清楚。”他这样回了一句,却又觉得说了跟没说一样。
心莲依旧回了一个“嗯”。
“其实,”他又写道,“我觉得,既然你爸妈那么看重他,说明他的条件确实不错,应该挺合适的吧。”
“还可以吧。”心莲回道。
“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也不错了,至少你将来能过得好一些。”他又这样写道。
但他又立即后悔了,他真不知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竟心平气和地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一个他该仇恨的男人辩解着。
可当他要失去他心爱着的人的时候,他在哪儿呢?他就戳在那里,默默地接受了,并不曾为自己辩解过,哪怕是一句挽留的话,也不曾说出口。他是个骗子,是个懦夫。他曾说过的甜言蜜语,原来也不过是为了博得红颜一笑。
可此时此刻,他竟如一个老练的过来人,一把辛酸泪,却满口的荒唐言。他不痛不痒地开导着自己曾爱恋过的姑娘,让她屈服于眼前的现实。这就是他眼里的安慰吗?
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呢?鼓励她奋战到底,再回到他的怀抱吗?
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了,自己竟是这般地虚伪。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唾手可得,又弃之如敝。刚放手的他,却又和另一个女子谈起了恋爱,真是恬不知耻。
但不经历风雨,哪里来的拨云见日?他终于明白了,男人果真靠不住,吃亏的永远是女人。或许心莲离开他,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
可虚伪的他,此时又费尽心机地图谋着什么?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
而心莲,她心里失望极了。他就这么希望她嫁给那个人吗?他又一次令她失望了。
那一次,当她提出分手的时候,他默默地接受了,没有问过一句为什么,因为她把缘由说得太直白了。
可她希望他会勇敢地站出来,像个男人一样,保护自己的女人。他却除了接受,什么也不曾做过。她对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她恨她当初的一念之差,铸成了大错。她为他流了眼泪,为她的付出感到不值。
后来,她想通了,是她跟他断绝了关系,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他是一块儿石头,无论是攻玉之石,或是茅坑里的石头,都不属于她。
这时候,他才与她谈起了她结婚的事情,却是与其他人一路货色。她并不愿意再深谈下去,只希望吕岩能够适可而止,早早地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交谈。
然而,此情此景,却好似玲珑棋局,充满了魔力,胶着着双方,谁都不能轻言放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不着边际地闲聊着。
等到闲聊结束,已经十一二点了。
窗外的星空更加耀眼了,分外璀璨的北斗七星,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夜深了,远处近处的人家灯火陆续熄灭了,唯有几处黄晕似的光,稀稀落落地点缀着漆黑的山野,迎接着即将来临的农历新年。
她放开手机,叹了一口气,静静躺在床上,无端地笑了笑,心里落魄极了。确实很可笑呢,曾经一往情深的恋人,如今却人事两茫茫,千里相会,竟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她又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蜷缩着身子,紧紧裹着被褥,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