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酒精的味道一直充斥着我的鼻腔,我还没睁开眼就皱起了眉头,超不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吃力地想要坐起来,所有人都围过来了。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骑士”里的哥哥们,大哥呢?!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把被放到我枕头旁边的大哥的骨灰盒抱了起来,喜极而泣,忘记脉搏上凌乱的割伤,也不顾自己是不是还在输血,站起来就想回家,只是马上又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在家里了,也不知是距离大哥离开以后的第几天,爸爸妈妈因为怕我醒来以后发现还是在医院会情绪不稳定,所以在医生的准许下把我带回家了,而且一直处于输液的状态。
“听听吧,别再睡了……”二哥挤了进来,轻抚我的刘海,并给我戴上耳塞,这一次,我不再哭闹了。
因为我的房间本来就很小,所以,除了爸爸妈妈以外,其他人都是轮流进来看我的。他们每个人都神色忧伤地轻轻与我说话,轻抚我的头发和脸,或者帮我掖掖被子,可我依旧不说话,一直平躺着,眼神空洞,就连脑袋也是空的,但只要大哥还在,我一切都可以安心了。
我不知道在那之后的我究竟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长的时间,我只知道,涵笑、芷妙,还有艳玲和李铭哲,他们都来看我了,而我,除了大哥的声音以外,其他的,在我面前貌似都被消音了。
每一个看到我这个样子的人要么就是眼泪夺眶而出,要么就是红了眼眶的,但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就那么平静地一直呆着,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爸爸妈妈辞去了工作在家照顾我,爷爷奶奶每天都会来看我几次,涵笑、芷妙、艳玲和李铭哲他们每天放学也都一起来看我,还有我的哥哥们,他们隔三差五的也会逐个过来,给爸爸妈妈或是爷爷奶奶带些吃的,或是按照医生说的我身体的需求,给我买了一些营养液,因为怎么也不懂事的我一直不肯吃东西。
一段时间以后,第一个提出带我去看医生的人是李铭哲,他通过对我行为的观察和网上的一些病历,觉得我很有可能是患上抑郁症了。
现在的我对当时的记忆几乎为零,我只知道我突然就生活不能自理了,而且不能看到任何能做为利器的东西,因为我不愿意出去,只想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主要还是在床上,所以任何锋锐的东西都很有可能成为我自杀的武器。我说不出来那种烦躁与不安的感觉,就是有那么一股冲动,觉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什么都可以摆脱……
其实,在这期间,除了细心照顾我的妈妈以外,我后来印象最深的,是李铭哲,他一直都在陪伴我、开导我,是他的温柔和耐心让我的病情逐渐有了起色——可他就一傻子!一个即使很在意我爱着别人却还自始至终对我如初的傻子!!
我们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涵笑因为工作的关系,所以没办法天天来看我;芷妙家比较远,老让她一个人在傍晚的时候回家也不好,所以妈妈就告诉她不用每天跑过来了,知道她交友的用心我们全家人都会感激的;而艳玲呢,她们班现在每天下午放学都必须留下来补习,还要一直持续到暑假快结束,妈妈也劝她用功读书,不用每天都来了。
其实,李铭哲也要参加补习的,他是尖子生嘛,这个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到,但他选择晚上来我家了。补习完的他立马就收拾东西踩着单车回家,这样的锻炼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够了,所以他不用另外再花时间去做什么劳逸结合。回家以后的他,要是奶奶饭还没做好他就赶紧帮忙,然后吃饭、洗碗、洗澡、洗衣服,每次都能坚持在七点半之前到我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跟奶奶说关于我的事的,但他每天都过来了。
琦恩说,那天李铭哲虽然口上说什么“知道了”之类的话,但他后来还是多次经过我们班了,只是一直没能见到我。琦恩不知道再等下去的话他有没有勇气跑去问她,但还是选择主动出击先告诉他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上课了,并拜托他有去我家的话代替她问候我一声,看我什么时候回学校。
李铭哲来找我的那个时候我还在医院里,他每天跑了好几趟我家的门都是锁着的。后来,我们回家的时候,隔壁的姐姐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李铭哲再来时,妈妈就说了一点关于我的事,比如,我的大哥死了,我接受不了事实,情绪不太好之类的。李铭哲后来能让妈妈也能对他敞开心扉是因为他知道好多关于大哥的事,原来,早在小学的时候,李铭哲跟大哥就已经见过面了,而且彼此都还就我的事深谈了一次。李铭哲再回来时,大哥坦白了自己的病情,并且拜托李铭哲一定要好好照顾我……
所以,李铭哲到底是大哥不忍离开而找来代替他爱我的天使,还是他不过只为了实现当初许下的承诺而已?
事实证明,我真的患上抑郁症了,而且还是偏向严重的那种,吃药只能得到暂时的缓解而已,并不能阻止病情的恶化……
那一天,所有在场的人都一直沉默着,是李铭哲坚定不移的态度让我的家人重拾了信心,他们开始想方设法,试图用自己的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
自那以后,我家每天都充满欢声笑语了——爸爸去工作,妈妈在家照顾我,甚至是精心打扮我,她每天都能微笑着与我说话,讲我的小时候,讲她跟爸爸刚认识的日子,这些都是我以前最爱缠着她讲给我听的真实故事了!爷爷奶奶有时就带些吃的,或是来这边吃妈妈做的饭菜,然后一家人高兴地聊天,当着我的面,讲我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发生的故事。
读幼儿园的时候,奶奶骑车载着我和三个堂弟上下学,吃完点心以后,爷爷就带着我们去池塘边的神树下玩,我们找来小树枝把神树籽一粒一粒串起来当烧烤,并乐此不疲;爷爷还带我们去田里挖泥土做风炉,把底捏得薄薄的,摔在水泥地面上会发出响亮的破了的类似爆炸的声音,这个我们也很爱玩。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姐弟几个又跑去爷爷奶奶家玩了,双方的爸妈都得上班嘛,我们连午饭都在那里吃,洗澡也是,就等爸爸妈妈下班以后过来接我们了。有一次,我们一起玩玩具的时候,那时的玩具很多呢,有姑姑买的,亲戚送的,还有隔壁伯伯给的,他的两个儿子比我们大,以前的玩具都不玩了,有时我们玩个一整天都不嫌够,如果是夏天,待到傍晚天气凉点的时候,我们还能跑到外面“煮香粥”呢,我们用叶子和花瓣做菜,沙子做饭,吃过的一些果冻的壳或是饮料的盖子就来做碗,有的还是捡来的,类似这样的宝贝我们随便找一下都能捡来很多并玩个痛快!爷爷问我们谁要跟他一起去买配菜,弟弟们都玩得不愿意离开,我就想,去一下回来还能接着玩嘛,于是就自告奋勇和爷爷步行过去了,反正又不远!爷爷买了鸭肉,特别吩咐卖的人别把腿切太小,然后把鸭腿奖励给我。我美滋滋地慢慢往家里的方向走,把骨头外所有的肉都吃得干干净净的,自那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会主动跟爷爷去买配菜,不管是鸭腿还是鸡腿,都是我在独享……
如果是艳玲、涵笑或者芷妙过来了,她们见到我时也都嘻嘻哈哈地跟个话唠一样,艳玲讲学校的老师为了提高大家的成绩是何等的疯狂,但紧张之余还是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趣事供大家放松一下;涵笑跟我讲在外面遇见的人和事,其实也没有我们一开始想的那般为了职位而勾心斗角之类的,她目前认识的那些人她觉得都很热心很善良;芷妙跟我讲他们班一群逗比的滑稽行为和对话,每天都过着“二逼青年欢乐多”的生活……
我本来是一直躺在床上的,一段时间以后,我好像愿意坐起来了,但我依旧什么事也没干,什么话也没说,一天当中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着大哥的骨灰盒发呆。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天很热,妈妈帮我洗完澡以后,特意帮我擦了爽身粉和穿上新买的睡衣,然后拉着我坐到风扇前,帮我扎辫子。她说,我小时候她之所以会干脆要我把头发剪得很短是因为她给我梳头发的时候我老是动个不停,给我扎两支辫子,另一边还没扎好我因为头皮痒忍不住一挠结果就又乱了;她好不容易给我扎一个很精神的马尾,我早上干净利索地去幼儿园,她下午接我回家差点还真误以为是从垃圾堆里捡回的我,头发都乱得不像样了,所以后来她就一直不让我留头发了,直到二年级。
“晚上好!阿姨,媚颖。”
“晚上好!看,铭哲来找你了!我去看电视,让他陪着你吧!”妈妈笑着帮我把头发绑好,然后牵着我走进了卧室。
对了,我都忘了说李铭哲晚上来我家我们是怎么过的。妈妈说看电视,其实是洗碗、洗澡和洗衣服去了,看电视是排在最后有时间再说的事。李铭哲和我一起呆在房间里,我坐在床上发呆,他在我的书桌上伏笔,背对着我,有时候会转过来冲我微笑,特别是休息的时候,他会伸个懒腰然后爬到我的床上给我讲笑话,或是朗读古文给我听,要么就靠着床背,看着我背英语单词。
有一次,他一边哼歌一边看题的时候,突然转过脸来看我,然后放下笔,与我面对面地促膝而坐,我好像记起来了,初中的时候一直喜欢听他唱许嵩的歌来着——
“粉色的信笺,盛满我的思念,风略过的瞬间,一转眼就不见,哦粉色的信笺,盛满我的思念,风略过的瞬间,一转眼——一个人,冰又凉的季节,冷色的世界,倒带的画面,偷偷走进遇见你的时间,在心底举行一场纪念,啦啦哦,啦啦啦啦啦~这世界,纷纷扰扰流言,烦恼和快乐,各自在堆叠,和你远行去海边,暗喜你浅浅酒窝浮现,潮起潮落,是我指使的表演,有些话不敢对你讲,又担心错过会遗憾,忽然间天空,飘起了小雪,有勇气给你写留言——粉色的信笺,盛满我的思念,雪落掌心里面,一转眼就不见,漂洋过海陪伴在你身边,贴着你粉红的笑脸,粉色的信笺,盛满我的思念,雨落掌心里面,一转眼化成线,不知不觉,爱你一百天,好想延续到,延续到永远……”
这是我抑郁以后的第一次,像现在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铭哲一张一合的唇瓣,他越唱越兴奋,连手都忍不住比划了起来,毕竟这是我在治疗过程中开始逐步恢复的第一步,已经开始会对某件事情产生兴趣的我让他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他好像高兴坏了,一直唱一直唱的,妈妈进来给我们送****喝的时候,他一边唱一边趁此机会把水杯放到了我的嘴边,自己也开始仰脸而饮。我把杯子接过手喝了一些,他们俩对望了一下,很是欣慰,微笑的弧度一直洋溢着的满满的幸福的味道……
从第二天开始,我不用再输液了,因为除了妈妈有时喂我以外,我多少开始愿意自己喝点什么了,比方说水、汤或粥,我讨厌任何需要嚼烂的食物!
我差点就忘记向日葵无声的爱了,还好!有一次,刚好星期天的午后,窗外突然风云骤变下起了滂沱大雨,但很快就又悄无声息了,只是雨并没有真正停,可能还要淅淅沥沥地持续到几近黄昏的时候才放晴。我想,那时的夕阳一定会很美,只可惜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了。南方每年的夏季几乎都有类似这样的天气并且持续一段时间,人的情愫很容易被天气所左右的。
我坐在窗户边看雨,突然心血来潮地摁了大哥先前录下的所有想对我说的话来听。他说,等他死了以后,希望我可以把他大部分的骨灰用来种植向日葵,这不仅因为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还因为他希望我能像向日葵一样,每天都向着太阳,然后露出自己最真实灿烂的微笑……
李铭哲本来还在我身边奋笔疾书的,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脸来看我。我没有哭,但投向他的目光依旧深邃。
他努力地扬起嘴角,希望此时的忧伤不要影响到我。然后拿起手机,查了一下向日葵的品种及种植方法并一一讲给我听。
“等雨停的时候,我们就去种向日葵吧。”他带着浅浅的笑,轻抚我的头发。我把脸转了回去,抬头仰望那铅灰色天空,点了点头。
后来,我收到了这个夏天最特别的礼物,是李铭哲送的,两个精致的迷你玻璃瓶。他把大哥的骨灰分别放到里面,一个当成吊坠挂在我的脖子上,另一个放在盒子里置于书架上,给我藏起来的感觉。起初的我确实还不能明白他这样的用意,或者可以说,他只是希望我可以快些忘掉以前的事,特别是大哥。
那年的暑假,我们大家都在等,谁都以为,只要向日葵开花了,我就能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我也这么觉得……
“……我明天再来看你好吗?你快睡吧。”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李铭哲并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想要提前回家休息,可眼看都已经快十一点了。他蹲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勉强微笑。是啊,从明天开始,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就要减半了。
我依旧侧身躺在那里,只是同样地,牵了牵他的手。
“……我等你睡了再走。”他突然兴奋道,坐在地板上,用一只手臂抵住下巴看我,目光温柔。
——我闭上了双眼。
其实,除了每天晚上都会陪我睡觉的妈妈以外,谁也不知道,自上次从医院回来以后,我的睡眠质量就一直很不好,我每天最多只睡两到四个小时而已。我讨厌黑暗带给我的无助感,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那个时候,我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在很浅的入眠之前或之后一直辗转,有时难受到爬起来坐,可就算是听到大哥的声音也一样痛苦,除非是在白天。我大热天的曾躲到冰箱里瞪着眼睛一直抖,恨不得能让自己快些清醒过来,结果搞得临晨的时候就开始发高烧了;我也曾经在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水,没脱衣服就直接躺下去,有种沉入深海再无可留恋的错觉,即使呛了水也不起来,直到妈妈发现我……类似这样的疯狂的自杀行为还有很多,但妈妈从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夜里的这些行为,直到到我后来好一点的时候,她还是会在抱着我入睡时突然惊醒过来。
亲爱的妈妈,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大哥是您的第一个孩子,而您已经永远地失去这个孩子了,那我一定会好好控制住自己无措的情绪,感受您的苦楚并用我的余生来用心照顾您的……
据医生所言,我的声带早在不久前就已经完全不受影响了,愿不愿意发出声音只是取决于我的态度。面对迟迟不肯说话的我,李铭哲想尽了一切的办法,能想到的他都已经试了,甚至还联合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以及艳玲、涵笑、芷妙和哥哥们,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他们不再逼我说话了,决定先鼓励我到外面去散心,因为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呆在家里,起先还主要只呆在自己的卧室里,生活开始多少能够自理后才在浴室、厨房和客厅呆过,不过我现在除了卧室,最常去的地方应该说是阳台,因为我在等,等向日葵开花。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会接触到阳光。以前不过初夏就已经被晒黑的我,过完这个夏天以后反而变白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只可惜绝非漂亮的那种,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形容我当时的词只有——“病态”!
“最近要健康状态,坐久了腿发软,电脑看久了脖子它也会酸,数字时代貌似把生活节奏加快,也让人变得行动迟缓。忙忙忙,忙出个什么所以然,地球累了谁他都照样公转自转;叹叹叹,弹指一挥人生苦短,沿途风景要好好好好看。你可以隐隐期待,途中佳缘到来,抱着浪漫心态,活着就不算坏,家国大好河山,不必崇洋媚外,好地方一生都看不完。峨眉山、庐山、黄山、嵩山,抓紧周末带爸爸妈妈去转一转,北京、西安、开封、洛阳、南京、杭州,睹一睹古都的风采。心情大好,出去走走,碧海蓝天吹吹风,河山大好,出去走走,别窝在家当懒虫……”看来李铭哲这次是决定要赌一把了,周末的时候,他刚来我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边唱着许嵩的《河山大好》一边卖弄自己花了好长时间才练出的舞步,唱到词的最后居然还刷过来捏我的鼻子,很明显是豁出去了。
“拜托!我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就算什么也不说连个笑脸也不给,好歹得舍身陪我出去散个步吧?”见我一直无动于衷,他忍不住开始用撒娇的口气与我说话。
“还是铭哲想得周到呢,你俩不如先喝点果汁再出发吧,不过别回来得太早,趁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我得把家里好好地收拾一番,你们可别给我添麻烦!”妈妈端来两杯果汁毫不客气道,我不言,喝完果汁后就转身回房间换衣服了,留他俩在那里阴谋得逞地自high。
其实,这阵子我已经很用心地想过了,是有一次在听大哥的录音时突然清醒过来的。大家都希望我的生活充满阳光,可我却任由自己消极的情绪如野兽一般肆虐地将我拖入谷底,再无法听见所有爱我的人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在悬崖峭壁上呼唤我的名字……我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必须接受大哥不在的事实,我要努力地生活,毕竟我不是一个人,一直都不是。那么多人都不惧时间的鞭策并执意回来搀扶在赛道上摔得体无完肤的我,所以,我要活着,连同大哥那一份未带走的爱,也一并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