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悟空又遭了奚落,心中便堵了一口恶气,心中想:“这镇子甚是邪门,怎么这里的人都来耍我,却也看不知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便厌恶这镇,一心走出去。没想到这镇子甚大,正在午后未时,气温愈加烦躁,抬头看太阳,但见明黄黄一片,低头时更难辨东西。走了多时,里面道路皆是横竖交叉,每到一拐弯处,出了街面略有不同,方位一般无二,竟找不到出口。“看来那老者说这里叫做迷乡镇果然不差,竟然让俺老孙也晕头转向,就是唤作迷仙阵也差不厘!“
悟空想要施法或变化出去,又自觉好笑:“好好一个齐天大圣斗战胜佛,如何连出一个镇店还要凭借仙力!“又想起那老者说的让他“不明白处,要多听多问”,他方向人打听。悟空心想,这里的年轻人都不太实诚,还是上了年纪的心眼儿好些。于是他又问一个担柴的老者出口。那老者扬手指道:“你只管往前去,莫要中间拐弯,一直下去便是镇子北口。那头有一方高塔,乃七宝浮屠,上有风铃迎风发声,你循着铃响,自可出去。”悟空睁眼看去,果望住一塔,但见塔尖隐现,高标孤指,中间塔身多有白色云气围绕,下面又被附近楼观遮蔽。
悟空依言前行,那风吹铃声渐响,听了沁人心脾,忽忽荡漾。约一刻功夫,果然看见一座宏伟佛寺,内有青灰浮屠高耸,金铎四挂,朱漆户窗。前面只一条笔直大道,眼见就是北口。过了与进镇时一般的几道牌坊,再无行人,方觉出了棋盘镇。顿时觉得眼明心亮,抬眼看日照当空,风催云帆,那天空也显清凉。回头再看那镇子时,朦朦胧胧如在梦中。待再要看个清楚,忽有一股尘霾随风刮过,吹得悟空灰头土脸,急掉头猛走。
悟空叹口气道:“终于出了这鸟镇店!”旁边一株树下坐有两个老者,左边的一个瘦长白衣,慈眉善目,眼梢上慧毫半寸许垂着;右边的一身灰衣,身子粗壮些,却不狼夯,显得沉静憨厚。
这里有首诗专表一宗游戏,言曰:吴戈淋紫雾,越剑凝青霜。离离马错列,雁雁车连行。毂倾轴忽断,矢坠弦复张。十九各纵横,相战在当场。此说的正是对弈。这围棋之戏相传乃尧帝所作,后教与子丹朱,流传至此。是古往今来最耗功夫的一种棋类。
他两个正在专心致志对弈,忽有一位低吟道:“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下到玄微通妙处,笑夸当年烂柯仙。”悟空暗道:“这一对老儿却来的逍遥自在。我不如妆作一个樵夫耍耍,也好解解刚才闷气。”他变作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黝黑汉子,褐色短衣襟,打着赤脚,腰间插着一柄短斧,肩上担柴,晃晃悠悠赶来。来至榕树下,扎住步子,卸下担子,一面左右手轻轻捶打肩背,一面自家嘴里道:“他人下海捞金鳌,我独上山劈峰棱。总为南山多纵马,躬行反觉不轻省。”故意拿话勾人。悟空本以为,那二人见有人前来,定会打个招呼,过去坐下叙叙。那二老却不理人。悟空又自道:“英雄立世斩功名,不如树下观秤枰。”那二人仍是不理。
那着灰衣、稍胖的老者摘下腰后的一个破旧酒葫芦,自家抿一口,嘬嘬嘴儿,咂摸一下,道:“不错!”便递过去,“老友,你也来一口?”那着白衣、瘦长老者,摆摆手道:“喝了你的酒,糊涂九十九!”那灰衣的笑道:“好道是袖里乾坤大,壶中岁月长。多少人自以为本事通天彻地,却在别人袍袖之中,棋盘之上,却不自知,反忙的不亦乐乎。我这酒性虽劣,但喝了却让人容易头脑糊涂中去,清醒着来;一梦初觉,好游戏人间!”那白衣老者又道:“我法尚无为,见性皆空,只讲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清人自清,不饮浊酒。”他手中捻子,一会举在半空,一会执在当胸,半天却不按下。
悟空见二人云里雾里,只管自说自话,仍是不理自己。就抽出那短斧,“当当”地在一旁照着树身乱砍。那灰衣老者终于不悦道:“樵子,我二人下棋,你这却是为何故意搅扰?”悟空放了手中斧,嬉笑道:“我道你两位是只会睁眼出气的活死人,知道与外人说话便好!问我做什么,岂不闻‘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之语?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我怕我的斧子把儿烂了,使动使动,与你们助个兴。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两个就不会将我晾在一边,无动于衷。”那红衣老者斥道:“不当人子!就不怕树倒了惊得猢狲散!”悟空一愣。那白衣的却笑巍巍,引手道:“过来,过来!立在一旁,不语自好。”
悟空蹲在一旁,见那白衣老者温温吞吞,半日不落一子,那灰衣老者却棋法精奇,起手布局,甚是周正犀利。只要对面白衣老者一动,他不经思索,随手而下。悟空对白衣老者道:“他才是真汉子,遇敌则进,水火不退。博弈之道,贵乎严谨,似你这般散漫无章,又畏畏缩缩,怕刀葸剑,一味拖延,恐难逃败局。”那白衣老者不回答他,自唱道:“妙妙妙,玄玄玄,无意之人莫参传。战战兢兢如深渊,履着冰皮好过关。你自占中原,我自取梁山,你自据京华,我自掩幽关,你自乘高腹,我自守角边,星星遍撒可燎原,貌似强梁已失先。”
悟空观棋多时,肚中馋虫早惦记着那灰衣老者葫芦里的酒,终于张口道:“老倌,你那酒我可吃得?我可拿那柴与你换几口。”灰衣老者随手拿出葫芦道:“不要你的柴,自取便是。”悟空抢过那葫芦,咕嘟嘟就是半下。那白佬儿轻捋着须道:“你可知他这酒不是凡酒,名作千日醉,常人吃了要醉千日,神仙吃了也要迷上一整天。”悟空抹抹嘴笑道:“老孙正要吃这有劲的酒!”
悟空吃了他的酒,开始还不觉得,尚能自持,不大一会越来越上了头,一似一个葫芦,立在水中,渐渐头重脚轻根底浅,直想翻倒过个儿来。这时,那灰衣老者下了一着,道:“樵夫,你看此时该如何下手?”悟空闻言细观那棋局,原本灰衣老者的棋看上去威武齐整、气势汹汹,此时却已入了困境。那白衣老者的白子四下里渐渐围裹上来,凡关键处多阻断对方,仍从从容容,围追堵截,并不执意一举踏破中辕,斩将夺帅,将对方绝杀。悟空越看越急,伸手拿过黑子便连走了数着。几下才落,非但未解围,反杀机顿现。黑子被对方绞住,便是九里山垓下险恶万分,楚霸王别虞妃,面面楚歌;朝歌城鹿台高危千尺,商纣君辞妲己,兵围四合。要么匹马单枪冲敌阵,要么举火引薪哭****,竟无活路!灰衣老者道:“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势孤援绝则勿走。岂可逞强!”白衣老者道:“我三分有二,恝而不诛,正是周文之德。”悟空奇怪,这棋路开始便古怪,一路下去,怎至斯境?!看似四周有些许空地,却不得越雷池一步,敌人控矢待扬,自己动辄镝锋加身。他被那仙酒迷了真定,脑子陷入其中,真个是“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焦头烂额,穴冒筋突,汗水涔涔,遍周遭寻去,唯有自戕。一霎时,孙悟空如立扬子江心断缆崩舟,茫然不自知去向……二佬儿只是笑吟吟,见他入了节扣,汗出如雨,知道将冲破关隘。那穿白的将袍袖一拂,伸出一掌,拍在悟空脑后,叫声“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