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坟包,艳阳高照。一鼓,二剑,三刀,一件红衣分外刺目。
红色原本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四狂刀中三人的衣着都是红色,就本质上,乱心剑的狂意又何曾少于狂刀?
邱坚白自从脱离藏兵阁之后,第一次归来,不曾想,兄弟八人,一下子就少了两个。往事历历在目,可叹空余坟茔。
拳已然紧握,指尖几乎要扣到血肉之中,那是对自己的恨,恨自己离开宗门,恨自己没能在第一时间归来,恨自己兄弟相请之时犹有推却。
众人都不曾言,气氛极度凝重。
“我回来之前,本想与众兄弟一道畅饮一番的。”开口的是鼓生,他和邱坚白并肩,面上神情平淡。“老五,拿些酒来吧。”
铭道剑和歌狂刀神色一黯,醉狂刀并没有动手,轻轻地说道:“已经戒了。”听闻此言,便是另一侧的屠狂身形也是一颤。
四狂刀齐名,有三人着红衫,只有醉狂刀是着黑衫的,借酒入道,刀意难寻,这醉狂之名虽是因酒,又何尝不是最狂呢?
——他一直在后悔,因为当年一战之中,起初是他和战狂刀对决,伤他不少,这之中虽有个人性情约定所至,然而终是他使得排名第八的战狂刀伤势过重,未能觉察,死于敌手。为此,他连酒都戒了——世间还有醉狂刀吗?
歌狂挥手之间,众人身前各现一坛老酒,泥土封就,被众人接在手中,坟包前地面也是两坛,一声长叹随后道:“喝我的吧。”
众人面上又是一黯,屠狂刀面老,歌狂刀尚饮,醉狂刀戒酒,战狂刀身死,这等结局又有谁能够料到呢?
灵力运转,震开泥封,晃动处封布飘飞,酒香传来,鼓生探手时,身前地面之上的酒坛亦入手中解封了,邱坚白同样如此。
从鼓生身后走出,径直来到战狂刀坟前,醉狂单膝着地,手一倾,坛中老酒缓缓倒在地面,口中道:“除我之外,八弟最喜饮酒,酒也是他战道之辅,我这一坛请他代饮吧。”
另一侧,屠狂双唇轻颤,空出的手早已握紧,听到一声‘八弟’后,眼中泪再也止不住,从面上滑落——自己失去了弟弟,他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这过往再也回不去了。
坛酒无存,猛然起身,手臂舒展酒坛脱手而出,径直飞向山脚一处泉眼,沉入其中,灌了满满一坛泉水,招手处又飞回手中。
转身处手臂一抬,横于胸前沉声道“今日,以水代酒,陪众弟兄一饮”
鼓生面容肃穆,点了点头,转身道:“这第一口酒,无论生死,藏兵八宗情谊长存!”
——藏兵八宗,情谊长存!众人应诺,轰然出声,仰头时老酒灌下,直入口中,径入脖颈,湿了衣襟。
鼓生和邱坚白一坛酒入喉,一坛酒倾覆,倒于地面,邱坚白眼中早已有泪滑下。
“好酒!老四,你这酒要省着喝,待得报了老七老八的仇,我们还要再饮一番,那时却要不醉不休!”鼓生目中明亮,看了一眼手中酒坛,朗声道,面上豪情溢于言表。
歌狂面上一震,朗声应道:“好,依大哥所言,报了仇,咱们醉他三天三夜!”,声闻于耳,屠狂面上神情更加不稳了。
猛然转身面向坟茔,道“这第二口酒,要敬先去的老七老八,你们两个是最小的,却先哥哥们而去,陷哥哥们一个扶持不力的醉过,这第二口酒,你俩也陪着饮了吧!”左手老酒入喉,右手酒坛倾覆,鼓生亦是双目泪下,当年的藏兵八宗,站立的几位,没有一个不惭愧,没有一个不流泪的。
——这一番话是对死去的兄弟所言,却犹如他们仍在眼前,思之过往,兄弟扶持,此情此景,怎不泪如雨下!
转身面向众兄弟,猛然抬起左袖擦去面上泪痕,鼓生面容肃穆,沉声道:“这最后一口酒,要敬那出手之人。”环顾四周,见众位兄弟都不解的看向自己,屠狂甚至目含怒意之时,沉声道:“从来都是我藏兵阁找别人事端,妖域如此,点星域更是如此,出手之人,不管他是谁,我藏兵阁定然寻他,上天入地也要将他揪出,报这手足之仇!”
言至于此,鼓生双目已然通红,这话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能够让一个书生扮相的人变得如此,出手之人这次是真的失算了。
“报仇!”,众人齐声低吼,坛酒入腹,空坛甩手时飞临远处,碎裂在地面上。
手中空无一物,鼓生面上神情缓缓平息,转过身,走到坟茔中间,单膝跪地,众人欲扶之时被他抬手止住了。
不论是作为众人大哥还是一阁之主,他都是不应该如此的,可是他就是那么跪了下去,而且身后没有人可以阻拦——有震天鼓的藏兵阁才是真正的藏兵阁!
“当年一拜,苍天为证,日月为鉴,结为兄弟,共相扶持,快意恩仇,不虚此生。若有背离兄弟者,众弟兄伐之,若有离间兄弟者,天道诛之。”这声音很低沉,虽是盛夏骄阳之下,依旧让人难以觉知到这酷暑之意,身后几人神情更加黯淡了。
“我作为大哥,离宗一百一十年,致众兄弟死生不顾,是第一罪过。”言至于此,身后铭道剑进前一步欲要出声,又被他挥手拦下了。
左手向侧边抬起,远处一棵荆棘矮树之上一段四尺长短木枝猛然折断,细枝绿叶散落,空余一杆拇指粗细的老枝,飞至身侧,被他握于手中,指缝处已然有殷红出现。
作为修圣,寻常刀兵亦不能伤体,此刻手中血迹是未施灵力术法相护的结果,身后众人面上神情又是一片悲戚。
手心处钻心的疼,那是他太过用力的缘故,他已经有一百余年不曾受伤了,没想到此刻竟然被这寻常荆棘尖刺破肤而入,可这一切都抵不过失去兄弟的痛苦。
灵力运转,荆棘从手中飞临背后,如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持握一般,斜斜的抬高,然后重重的落下。
“唔——唰!”,放于身侧的右臂骤然前探撑于地面,止住前探身形,鼓生面上一阵潮红,随着起身又缓缓退去,背上几处红点已然透体而出,一点点的染红了衣衫。
“大哥——”,身后五人齐齐迈前喊道,双目之中泪花闪现——以灵力施为又不加防护,便是圣境体质超常也是难以承受的——这相当于一个修者打一个凡人啊!
只是他们又被鼓生抬起的手止住了,面上红色退去,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有七个兄弟,今番归来失去了两个,做大哥的有愧于心,这二十下若是谁拦住了,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
“唔——唰!”,木枝再临,鼓生面上红意更多,身体前倾的也更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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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下,双手止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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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下,咳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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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下,双臂已然难止身形,重重的扑于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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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下打完,身后众人早已泪如雨下,鼓生后背之上已是遍布红痕,悬浮空中的荆棘木枝亦通体血红,兀自滴血而下。
“咳——这身体还要留于报仇所用,因此没能照一处打下。”灵力运转时,缓缓起身,鼓生嘴角犹有血迹,面色也是苍白至极,方才的一句话虽是想要笑着说,却终究没能笑出口,抬手处木枝入手,侧身而立,转向屠狂道:“小屠,你来”。
众人之中也只有他有资格这般叫屠狂刀了。
屠狂擦去双目之泪,应道:“是,大哥!”,走进前来,面容肃穆,亦是单膝跪地。
“作为二弟,你本应受十下,只是我这一去,众兄弟中你为尊长,可是你却并无尊长之相,不光同八弟他们争夺那第一刀的名号,还将诸多事宜丢给良益,又悖离兄弟情谊,与老五心生隔阂,如今你同我一样受二十下,你可有不服?”灵力运转,鼓生面色已然有了一丝红润,手中木枝也不再颤动了。
“二弟心服口服,甘愿受罚”一件件事从鼓生口中传入自己双耳,屠狂刀已显老态的面上双目再次泛红,沉声道。
“好——”
“唔——唰”
..
十五下后,鼓生沉声道:“你起来吧”,待得屠狂刀拭去嘴角血迹疑惑起身之时,又单膝跪地,抬手止住屠狂刀身形,灵力运转之时,自己又连着受了五下,喷出一口血来。
起身后沉声道:“众人之中只你小我一些,却空为圣修,八弟他与你同胞情深,然而结拜之时,我等已是生死手足,何来同胞异姓之说?你们四人道意狂霸,生死相争难免有伤,八弟死了,老五他心中的悔应是不比你少的。”言至于此,众人转向醉狂刀之时,他早已是泣不成声。
有时候伤害的那个人甚至比失去的一方更为痛苦——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导致的过错,会如同一根钉子一般时时刻刻的刺向心头。
如果不在意,这自然不算一件事,甚至转瞬即忘,而若是在意,那便是自己将自己囚禁起来了,而且没有人能够将他释放。
屠狂刀走向醉狂,握拳锤了锤他的肩,醉狂刀则抬手侧向拍了拍这位二哥的左臂,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