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百里初给她留下了太好的念想,致使梦里想的都是那个从没去过的地方。
尚书席良是高宗时候的榜眼,当年和花老爷子是同窗,后来花老爷子落榜,自此一心经商,便再不涉官场。
而今,席良已位居尚书,原本武皇迁都洛阳,文武百官自当以洛阳为首,然这席尚书打小身子骨就弱,细数昔日同窗之中,唯有他一人常年药不离身,虽说如今高居尚书之位,可这打小留下的病根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武皇恩准其告假静养,这一“养”便足足养了一年半也不见好转,今次这寿辰,大有告老还乡的意思。
都说长安城中鸾歌凤舞,不似人间,纵使神都迁往洛阳,也不过带走这繁华之地的权利硝烟,留下真正的人间天堂。拉起帘子还没来的及细看,马车就停到了席府跟前。
“尚书府”硕大的三个烫金行书一气呵成,日头下缀着金光。小厮早早的就候在一旁,刚下车就恭恭敬敬的请进了府去。
府外虽说气派,而这席尚书到底是个文人儒生,府里亭台水榭无不雅致精美,倒也叫人雅趣横生。
年迈的尚书卧病在床,显少见人,花小期问安之后便让人带去西厢房去,路不远,倒是曲曲折折绕了好几道弯。
院里置了几根竹子,细细一看,竟是罕见的斑竹。
以前听自家好书法的兄长提过,斑竹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竹子,用来做笔杆和竹扇是最好的,他屋里就有两只潇湘竹的笔管,宝贝的紧,有一回不小心碰到了地上,被他足足念叨了好几日才作罢。
当花小期在席府不再迷路时,已是三日后。
翌日,又出了尚书府闲逛长安,一道陪同的是席府的丫头沅沅,能言善道,是个灵巧的人。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哎——”
小贩特有的叫卖从身后传来,串串正红的糖葫芦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诱人的光芒,,使人看了都垂涎三尺,更何况,还是她这素来爱食此物的人。
轻车熟路的取了两串,付钱时却不见沅沅的身影,心下越发焦急,张望了许久仍是不人影,花府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想要什么只管张嘴便是,哪有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手中的糖葫芦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就这么站着,只盼着沅沅早些寻来。
老熟的小贩看出了些许门道,见她一个不谙世事小姑娘,打定主意不依不饶,且不说曝日之下气候燥热,单说这糊口都难的生意便叫人苦恼,好不容易碰上个客人,竟还是个没带钱的,顿时火上心头,一股脑的全对着她发了,惹来不少行人驻步围观。
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各有一说,深闺里的小姐越发抬不起头,只好受着。
八月的正午时分,毒日头灼的头皮越发痒痛,手里的糖葫芦也开始融化的难看,那个风轻云淡的男子,就那样轻而易举的将她带离众人的焦点。
走了好一段才回过神,眼前映的是袖口,上头描的是翠绿的竹叶,再往上,一张干净好看的脸就跟戏文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似的,三分漠然,三分气质,再加上三分模样,剩下的一分偷偷留在心里。
“我叫花小期,你叫什么?”挡在他身前,将手中的一串糖葫芦递了过去,真挚的叫人回绝都忍不下心,十五岁的人,性子跟孩子似的,先前的百般委屈这会儿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那人愣了愣,目光落在那串艳红的糖葫芦上,却还是接了过来。
“席以歌。”声音和人一样冷清。
“席、以、歌,真好听!”每个字都拉的很长,好似这样就能记到心里去。
不知是长安的糖葫芦太甜,还是那个叫做席以歌人长的太好看,自此,她再也没能忘记那个给她买过冰糖葫芦的人。
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人,有时回想起来,还以为是场梦。
直到席尚书寿辰宴会上,再次见到了他,那时才知道,原来是席尚书的独子,听府里的人说,他住在长安郊外的别苑里,所以在尚书府里住了这么些天,才没见过他。
灯火阑珊处,一袭长袖青衫,不深不浅的笑容落在人群里,一双明亮的眼里映着所有人,客气疏远。
半杯上好的竹叶青刚入口,就辣的人眼泪哗哗直下,掩嘴强忍着咳嗽反到越发难受,好在众人都在忙着谈笑风生,倒没人注意她这狼狈模样,顺手又喝了一杯清水,这才觉得好些,抬眼再看向那边时,那人还是方才那般。
捏着剩下的半杯,心里头竟是压抑的紧,想来,他早就忘了那个叫做花小期的人,转眼间,剩下的半杯也一并下了肚,倒也不是很难喝。
花尚书寿辰之后,回洛阳之事,花老爷子只字不提,反倒时常同席尚书叙旧,花小期隐隐觉得,花老爷子同席尚书之间,有些她不知道的事。
花老爷子不提,她也不催,回洛阳的事就这样被搁了下来。时常跟在席以歌身后,正好遂了她的意,那人性子清冷,少有言语,自当他默许,越发的胆大。
走过深街小巷,吃过珍馐美味,看过众生万相,唯独没能找着百里初心间上的人。车水马龙里,她相信某一个回顾,那人正在某一处等着她,她也相信百里初会指引她。
都道游戈画舫最不过春季,席以歌却偏偏反道其行,湖上飘荡着一舟孤零零的画舫,四下的流苏被风吹的凌乱,倚在栏上,手里拿着白玉净瓷的竹叶青,目光落在远处湖面上刚起的薄雾里,似沉浸在往事里。
花小期歪着脑袋,眼里全是那人的眉眼,衬着远处的薄雾,活像是九天殿上的谪仙,不由得痴了,那人一个回头,忙不迭的避开,双颊似火烧一般灼热,想必是红到耳根子去了,越发不敢去看,就连目光在不经意间触到那片画着翠竹的衣角时,也能激起一阵波涛汹涌。
半晌没了动静,斜眼窥探,只见那人仍旧是先前的模样,想来是没放在心上,这才舒了口气,目光闪烁却还装作若无其事,反倒显得心虚。
“山无棱,天地合……”一曲《上邪》从那边的乌蓬里传来,不知是哪家姑娘,声音竟似出谷黄鹂般好听,不知长的是个什么模样?
待她起身去探时,那看似无意的船桨,竟隐划到了那边的雾里,只得作罢,乌蓬清唱倒叫人徒生羡慕。
回头见着那人的目光瞧着乌蓬远去的方向入了神,莫不是也想看看那清歌泛湖的姑娘,他这么个性子冷清的什么也瞧不上眼似的,今日倒是奇了。
“在想什么?”
“一个故人。”声音压抑的有些低沉,随手将手上的竹叶青扔在一旁。
“故人?旧时戏文有言,说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觉得可是如此?”她喜欢唤他以歌,因她觉着好听,便一直唤着。
“倒是这个理。”顺着衣角,起身向外头的小厮走去,远远的吩咐了几句,画舫就悠悠的往岸边去,抬面见阴沉天色越发黯淡。
远远就瞧见堤上四下火红的灯笼,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回神时耳边听得真切的仍是循环有致的划船水声,那人站在船头一言不发。
“那场戏叫什么我倒是忘了,待下回你去了洛阳,一定带你去听。”一双眼笑成了月牙。
“好。”那厢绘声绘色,到了他这厢一个字便打发了,难免叫人恼火,可一对上那清冽的身影,再旺的火也瞬间就没了影。
“以歌,我们……可算是朋友?”水灵灵的眸子一眨再眨,脸上分明写的是“你要说不是,我就哭给你看”的模样。
“算是。”
“既是朋友,若帮朋友一个小忙,可谓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