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兄弟俩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刚来那会儿,连外婆家的门槛都爬不过。兄弟俩原本姓杜,因为打小就在外婆家,也就随了外婆家的姓。他们的父母亲就住在迷龙河上游三十里的南桥村。鹿鸣妈兄妹五人,大舅是兄妹里的老大,比鹿鸣妈大了20多岁。大舅已经整整七十岁了,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把鹿鸣兄弟俩当亲儿子一样疼。兄弟俩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在整个水县,也是不多见的。
那几年,县里计划生育抓得紧,村干部没少到家里闹腾。孩子一多,生计也成了问题,善良的大舅不愿看着妹妹受累,主动提出抚养两个小家伙。兄弟俩小的时候,两个亲姨娘还没有出嫁,一人拉扯一个,没少疼他们。
因为不在母亲跟前,两个小家伙就只能喝奶粉。以往奶粉质量差,喝得兄弟俩直拉肚子。若是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姨娘就抱着两个小东西去蹭奶,说来,兄弟俩也是喝过“百家奶”了。直到现在,鹿鸣每次回家,还有村里的女人打趣他,“你小时候可没少喝过我的奶呢!”
兄弟俩上中学的时候,两个姨娘先后出嫁,外婆也去世了,兄弟俩就和大舅相依为命了。他们最怕过年了,欢乐是别人的,他们只有在别人的欢笑里才感受到一点年的味道。因为家里孩子多,母亲很难顾全到他们。没有女人的家庭,是冰冷的,如果不是两位姨娘和水芬小姨常过来走走,他们连一顿年夜饭也吃不好。因为过年,他们过早的感受到了人间冷暖。头几年,大舅还是个壮劳力,庄稼营务的好,又会拾砖拿瓦的,农闲的时候,带着村里的一帮后生,十里八乡的,挣下不少闲钱。过年的时候,来给大舅拜年的本家后生,一茬撵一茬,把头磕得脆响。
后来,大舅老了,兄弟俩又还小,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差。再过年的时候,大舅摆上一桌酒,坐在桌前,等着,等到过晌了,也等不到一个来拜年的后辈。大舅就端着酒杯,看着鹿鸣兄弟俩,发愣。
大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早年间,虽然外婆家成分不好,但大舅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村里就安排他当了会计。年轻时候的大舅,是柳溪有名的俊俏小伙。每次到公社开会,镇上的姑娘为了看他一眼,翻山越岭的,步行几十里。后来大舅又当了村里高小的教师,每次讲课,窗外总是站满了女人。
周围村子的姑娘们相亲都喜欢把男方和大舅做个比较,都说,“但凡他长得有一点像周明岩,我这辈子跟了他也不亏了。”虽然喜欢大舅的姑娘多,但没有几个真心愿意嫁给这个人们嘴里的“地主羔子”。后来,大舅和村里的的葛香兰恋爱了。他们分在一个生产队,一起下地,一起劳动,一起说说笑笑。葛香兰根正苗红,又是镇上的团支部书记,预备党员,本不该和大舅有什么牵扯,可偏偏就是她顶住了家庭和政治的压力,和大舅相爱了。大舅的心里矛盾起来了。他爱葛香兰,但更怕连累了她,误了她的大好前程。他只好疏远了她。
葛香兰的爹葛财旺把闺女关在家里,不让她和大舅来往。公社粮管所所长看上了葛香兰,葛财旺就找到大舅,说,“我闺女已经许给了杨所长,你以后别缠磨我闺女了,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大舅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什么也没说。
葛香兰出嫁的前一天,逃到鹿鸣外婆家,躺在了大舅的床上,死活不走。谁来叫她,她就说是周明岩的人了。葛财旺没办法,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正在劳动的大舅,扑通跪下,“大侄子,叔给你磕头了,你就饶了我闺女吧,政策紧了,我闺女要是跟了你,初一十五的保不定就成了寡妇……”
大舅哭着从山上下来,一进门就把香兰往外撵,“葛香兰,你走吧,我看不上你。”葛香兰眼泪也下来了,“明岩,你不用瞒骗我。你心里想的什么俺都知道。我什么都不怕,死也跟你死在一个窝里。”大舅抹抹眼泪,一狠心,把葛香兰推出了门外,“你这辈子别再进俺家的门,你滚……”
葛香兰嫁给了杨所长,一辈子没有再回柳溪镇。那以后,大舅一直没有结婚。1978年,外婆家平了反。那一年,大舅三十三岁,人长得体面,又有文化,再找个媳妇是不难的。可无论哪个媒婆一进门,大舅就会一顿臭骂。后来,鹿鸣长大了,问大舅有没有后悔过,大舅吸着旱烟,眼神就有些迷乱了。
去年,五十多年没有回柳溪镇的葛香兰回来了。在村口,她碰见了大舅。五十年前相恋的两个人,五十年后再次重逢。两个人,都已垂垂老矣,满头白发了……那一天,从来没有见过大舅流泪的鹿鸣,看见大舅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嚎啕大哭。鹿鸣就有了一个心愿:把大舅的故事写进小说,给大舅此生一个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