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英国伦敦火车站前。
一辆“的士”在入站口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国姑娘,司机费力地从后备厢取出两个旅行箱,放到地上,冲站里指点着说着什么,姑娘微低着头,认真地听着,不时感激地点点头。最后,司机说声“祝你一路平安,顺利到家”,洒脱地一个再见手势,开车走了。
她就是彭伊叶,22岁,一双圆圆的眼睛上面配着月牙似的弯眉,白皙微翘的鼻子,丰润透嫩的嘴唇,短发加上半遮额头的刘海,组合成一个让男人不安心、让女人不放心的迷人脸庞。上身一件过腕的蛋青色长袖衫,外套一件三色块半袖宽松毛衣,大大的披肩松松地系在脖子上,下身肉色连裤袜外面,是浅灰掩膝的短裤,脚上一双高腰白袜配矮帮旅游鞋。给人的感觉是既有蓬勃活力,又显内敛文静,既不普通俗气,也不夸张另类,既不轻浮妖艳,更不失品味时尚。
她看了看脚边对她来说可谓硕大的两个旅行箱,视线又从入站口移到天空远望,蹙眉闭眼深叹口气。片刻,她似下了决心,把披肩扎在腰间,拉出旅行箱的拉杆,拖拽着旅行箱进站。看来,她是第一次尝试驾驭这么沉重的旅行箱,摸不准它们的习性。不是这个箱走偏翻个,就是那个箱打斜撞脚,费了许多周折,才用倒拖的方式使其一点点移动。身边的人,无论是青年、中年、老年,也无论是出双入对恩爱结伴而行的,还是一人专注地刷着手机的,大多是抱着闲适旅游之心,乘坐“欧洲之星”高铁列车,或去感受英吉利海峡海底隧道的神秘,或去领略法国浪漫的风光,所以随身携带的物品少之又少。他们对这位中国姑娘的负重之旅好奇不解,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来到候车室,彭伊叶掀开毛衣下摆,从斜挎在里面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用英文写着:请求帮助搬运旅行箱,无劳务费,允许对非诚拒绝,谢谢!一位黑黑的小伙子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伸手要拽旅行箱,被彭伊叶挡住,用手指指纸上的文字,黑小伙做个鬼脸,两手一摊,跳着身走了。一对年迈的夫妻站在她面前,胖老头要试一下,彭伊叶笑着鞠躬,谢绝了。一对高高大大的年轻伴侣看到了纸牌,女孩拉男伴过来,指指自己和男伴,彭伊叶点点头,男伴拉起一只旅行箱,彭伊叶也赶紧拉着另一只旅行箱跟上。
俄罗斯莫斯科火车站售票大厅,彭伊叶拽着两只旅行箱,艰难地从售票口挤出来,手里攥着护照、车票及找回的卢布,她在人群的缝隙中,左突右冲地挪到一根圆柱下喘息着。此时的她,头发已经散乱,眼神有些模糊,脸上隐隐可见汗渍的痕迹。她警惕地看着周围,背回身把护照放进小挎包里,又在外面把挎包调整好位置,用手按平整,把车票及卷起的卢布塞到袜子里,又向上提了提袜口,深吸一口气,拖起旅行箱,向门口倒去。
广播用俄语、英语报告,23点55分由莫斯科开往北京的K20次列车就要检票了。立时,检票口人头攒动,扛箱的,举包的,你喊我嚷,嘈杂一片。彭伊叶在人们的簇拥中跌跌撞撞,随着人群任由旅行箱滚下楼梯。在地道里来不及喘息,又咬着牙,倒拖着旅行箱一台阶一台阶地上楼梯。刚挪到站台上,就听到前面的人惊慌地喊:“错了错了!不是这个站台,时间不多了,快跑哇!”于是,人们如潮水般涌回地道,不知是谁在慌乱中撞倒了彭伊叶,她尖叫着爬起来寻找旅行箱。再次挪到站台上,看到待发的列车,她一步也挪不动了,摊在地上,头发成绺地贴在脸上,五脏六腑都要蹦跳出来。
广播一遍遍地提示送亲友的请下车,离开车还有5分钟。彭伊叶从袜子里摸出车票,是3车11号下铺,而眼下是12车。彭伊叶死命地从地上爬起来,身子晃了几晃才算站稳,她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把票叼在嘴里,使出最后的力气,拖起那两只可恶的旅行箱。
在小商贩大包、小包的横冲直撞中,她磕磕绊绊地终于来到3号车箱门前。旅客陆陆续续地上车,彭伊叶手伸向车门,瘫坐在旅行箱上,俄罗斯男乘务员要她出示车票,她无力地扬起头看着他,男乘务员嘀里嘟噜地说了一串,她毫无反应。这时,从车里下来一位背着电脑包的小伙子,拿起她的车票看看,二话没说,拎起一只旅行箱放到车上,又返回来抱起另一只旅行箱上车。彭伊叶晃晃荡荡地来到车门边,男乘务员把她推上车,返身锁上车门。列车缓缓启动,渐渐加快速度。
也许是彭伊叶的模样吓着了那男乘务员,他没有例行催促她进车厢,而是绕过她和她的旅行箱走了。替她拿旅行箱的小伙子冲她说声“嘿,走啊”,就把自己背上的包往后挪了挪,把拎着的一个塑料提兜放到拉杆上,拉起旅行箱就走。突然,彭伊叶跳起来,一把夺下旅行箱,又抢回自己的车票,骑坐在旅行箱上,“这是我的箱子,不要你拉走!”
小伙子愣了一下,“我是,我。。我是在帮你呀!”
“我不用你帮!”彭伊叶的声音里伴有哭腔。
小伙子不解,“不是,我说……我说你是不是脑缺筋,有毛病啊?”
“我有病,我就是有病,我病得要死!”彭伊叶忘记了自己,声嘶力竭地喊着,接着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似乎要把这一路的委屈彻底宣泄出来。
这一哭,车厢里的旅客纷纷拉开卧铺门,探出头来,相互探寻,有几个好凑热闹的人跑到车厢门口一探究竟。
在人们的注视中,小伙子脸憋得通红,“这……这……,真是娇小姐!”说着,捡起掉在地上的塑料提兜,转身默默地走进车厢。没了男主角,人们开始猎奇女主角,有的问,有的猜测,有的开玩笑,彭伊叶对此一律不予回应,只是埋着头,抖着肩,哭得伤心至极。
红日初照,列车在远山近林间奔驰。
上铺的小伙子睁开惺忪的睡眼,摇了摇头,半天才适应眼前的环境。他叫于垚,28岁,家住吉林省永吉县的一个偏远山村,是村中唯一的留学生。他眉清目秀,脸庞棱角分明,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长相不出众,穿着也随意,属于那种不声不响地认真办事,思维孤异而不追逐潮流的人。在满世界的人都向往金钱,并为此而挖空心思,甚至有时不择手段时,他对金钱却有另外的理解,他认为人不应为金钱而活着,成为金钱的奴隶,而应该充分地利用它,把金钱转化为身上闪闪发光的勋章,成为自己价值的标志。钱不在于有多少,而在于要有含金量。以至于在俄罗斯的六年里,他没有按常规地研后读博,而是用拼命打工挣来的钱,全都用来基础学习,一研二本地读了社会学、市场营销学、电脑软件开发三个专业。这在当今追求高学历的社会里,他落伍的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另类的有些不合时宜。他此次行程是学业期满,带着满脑袋的知识及踌躇满志的梦想,回国创业。
他顺着扶梯下来,两只旅行箱立在下铺边,他探了半天也找不到鞋,只好光脚下地,撅着屁股把鞋从铺底够出来穿上。他从塑料提兜里拿出手巾牙缸要出去,那两只旅行箱实在碍脚,他犹豫了一下,冲着用毛毯把头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下铺旅客“哎哎”地叫了两声,毫无反应,又拍了拍旅行箱,把对面铺的两人吵醒,此铺仍无动静。他一面向对面铺的两人道歉对不起,一面挪开旅行箱,开门出去。
一白天,于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窗前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而下铺的彭伊叶,则躺在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里,一动未动。
傍晚,列车在一个叫巴列济诺的车站停下,车下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有胆大的俄罗斯小贩,乘列车员不备,三三五五地窜进车厢,把皮衣套在胳膊上见人就问,也有把表串满胳膊,逢人就比划,把东西凑到你的眼皮底下,喋喋不休。再就是卖吃的,把列巴、香肠硬往旅客手里塞,手指直直地伸着,嘴里“一百一百”地嘟囔着,这近似掠夺的价格,吓得旅客纷纷把手里的食品扔回去,也有没听明白的,边问价格边掏钱,小贩抢过百元钞票,随手又塞给一个咸鸭蛋,转身又去迎接下一单生意。乘警和列车员过来驱赶小贩,正在讲价的小贩也不讲了,以较低的价格迅速成交,快速下车。
列车重新启动,买卖的余热仍在延续,有的穿试着买来的皮衣,有的又听又拧地摆弄着手表,旁边的人好事地议论着真假亏否。买到食品的旅客,啃着列巴骂骂咧咧,说老毛子强买强卖的简直就是强盗。送餐车过来了,预示着晚饭时间到了,旅客有的打水泡方便面,有的买套餐盒饭,纷纷忙活起来。于垚一直坐在车窗前,雕塑般望着窗外渐暗的景色,无视于眼前的纷杂。列车穿过一个略长的山洞,车厢幽暗,行进的节奏铿锵有力。钻出山洞的刹那,车身一抖,人们长呼一口气,仿佛随着列车的加速,释放了心中的压抑。于垚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从铺上的塑料提兜里拿出水杯到连接处接来开水,又从提兜里拿出面包片、香肠和一小瓶葛瓦斯。坐到窗前的座位上,咬口面包和香肠,拿起葛瓦斯刚要拧瓶盖,看一眼水杯,把葛瓦斯又放回提包里,重又坐下,望着窗外,就着开水简单地吃着。
送餐车又回来了,售货员强调只有最后几盒了。一直死寂无声的彭伊叶突然掀开毛毯,叫住售货员,要了一盒饭,缩起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于垚愣愣地看着她,见她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眼神无光,嘴角挂着米粒,干噎的直抻脖子。于垚嘴角微微一动,想笑未笑,起身从提兜里拿出葛瓦斯,递给彭伊叶。彭伊叶翻起眼皮看了看,没理睬,用手抹去嘴边的饭粒,继续吃着。于垚把手往前送了送,彭伊叶没有抬眼。于垚把葛瓦斯轻轻放到彭伊叶面前,彭伊叶神经质地抓起葛瓦斯扔出来,于垚慌忙接住,强压怒火没有爆发,最后把葛瓦斯放到彭伊叶身边的桌子上,拉上拉门,走到连接处,靠在门旁。
彭伊叶努力地咽下一口饭,看了看葛瓦斯,听听外面的动静,夹起一口菜,又扒拉一口饭,饭菜在嘴里上下翻动,就是咽不下去。她伸脖翻眼,急忙拿起葛瓦斯,刚要拧瓶盖,门外的声音吓得她赶紧把葛瓦斯放到桌上,一着急,嘴里的饭也咽了下去。她赌气把剩下饭菜的餐盒放到铺下,胡乱擦擦嘴,又蒙起头来。
列车在夜色中不知疲倦地穿行,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安静的车厢里,只有地脚的微弱灯光,偶尔有列车员匆匆走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