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咯吱——”,门是虚掩着,她并未用力就已推开。那香炉还在旭旭了了地燃着,熏着壁上的小像。偏头,那层层珠帘的尽头处,一身黄色龙袍的天子已歪倒在床褥上小憩,金丝玉冠束起墨色的发丝,修长的腿脚斜斜地搭在床沿,头颅靠着棉枕,身上无半点遮风的被褥。再往上看,俊挺的鼻梁高高耸起,薄淡的嘴唇微微紧闭,轻笑时若鸿羽飘落,甜蜜如糖,静默时则冷峻如冰。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美,真是让人心动啊。乌长的睫毛下遮不住的阴影密布,似是极乏,这人英挺的眉峰却是紧皱不得歇,明明还是少年男,心已半老荒凉。
“回来吶。”男子在女子近身的那刻,原本阖上的双眼悠悠睁开,眸光涟涟,似是临月绽放的昙花,一现惊艳。男子任对方将被褥轻搭在渐冷的身上,轻笑浊浊。
“何必。”见人已醒来,女子不再理会对方,自行走至梳妆台前,将头饰摘下,抽开第一格的屉子,用一层红绒绸缎包裹着,将它放置最里层,然后缓缓合上屉子。
男子眯了眯眼,依稀透过缝隙间看着女子收起的棠木簪,眼底晦暗不明,眉梢微挑,“还留着?”只是一句普通的问话,却是暗藏深意。
女子似乎不甚在意,随意地嗯了一声。“恩。”铜镜里的人疏影玉立,云鬓稍低。大抵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动,似是在自言自语,抑或答着对方的话儿,“日后不再戴了。”
“也好。”男子掀开被褥,身子早已失了温度,这冷冰冰的外物又如何暖得了身心。他缓缓走至女子身后,伸出修长的双手,绕过女子纤瘦的背后,拥着她,十指相扣,轻轻地将下巴搭在怀中人的肩膀之上,深吸一口气,发梢还依稀残留着丝丝入鼻的沉夜凉风之味,叫人昏沉的思绪也渐渐清晰。透过铜镜,华美的男子倚着清丽的女子,暧昧异常。镜子里男子阴柔的眉目缱绻,偏头望着她,眼神温漫,而女子如同一汪古井,平静无波。
耳边气卷如丝,只听那人低吟浅道,“明儿,子秋给知棠雕个梅花簪罢,梅花清冷塑身,跟棠儿般配呢。你的福气可是厚着,子秋从未与人花簪哦,”还有一句未完的话,紧紧凑到小巧玲珑的耳边,呵气如兰,补上那句话儿,“由秋,亲手雕成。”
女子峨眉微蹙,忍了许久,终是挣开了男子相拥的手,欲转过话题,扯道,“近天明了,皇上不去上朝,留在宜棠殿,只会与人话柄。”
“子秋无碍,倒是棠儿——”,那人一把扯过女子一撮及腰长发,嗅于鼻,香味余绕。这动作,有些纨绔子弟的作风,搁在这人身上,便没了猥琐之意,倒是多了一丝雅痞。
她随着那人近乎无赖的行为,心下低叹,倒忘了,这朝廷皆为天子之物,又有何人敢质问他的职责,只不过明儿的朝上,多了几本参她迷惑君王不早朝的奏折罢了,还有后宫那帮毒蝎,估摸要****,与她姐妹交心了。
“皇上,臣妾乏了。”只是见不得旁人舒畅而已,何来怜惜,错以为君王一往情深,万万要不得。今日,累极乏困,明明日子还长,她却觉得生无可恋了。幕遮,这可如何是好。女子心中长叹。
男子放下手中青丝,大抵觉得无趣,整了整衣裳,再看,眉间情意全然不见,唯股肃严之气一扫阴柔,英挺似松。那人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只是临了门槛处时,侧首间,话语冷厉,“苏幕遮已大婚,你二人既已见过最后一面,日后就勿要惦着了。”话音刚落,左脚踏出门槛,身形渐远。这话分明知晓她昨晚的动向,想来也是,这皇宫里儿的秘密,埋得再深,哪有主人家不清楚的呢,有些个讳事,都是默许的啊。
梨花床头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的,敞敞亮。天边儿的云朵将将出岫,躲在后面的晨曦一点一点地泄了出来,漏过乌布,金光点点。
京城苏府内,昨日的红灯笼囍子纸贴,充盈着满目的喜庆,还有三三两两的宾客彻夜赌酒言欢,而府中喜房处,却是唯有新娘一人,独撑一室的喜色。
红妆女子独坐床头,床上堆满了花生核桃与白米,上面丢着新娘的红头盖,烛台上的两支粗蜡替人滴泪到天明。女子着一身大红颜色长袭纱裙纬地,边角缝制金丝镶嵌,一条大红色段带围在腰间中间有着镶嵌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美玉,在段带左侧佩带有一块上等琉璃佩玉佩挂在腰间,一头锦缎般的长发用一支红玉珊瑚簪子挽成了坠月簪在发箕下插着一排挂坠琉璃帘,更显妩媚雍容,精致的玉颜上画着嫣红的梅花妆。眼线斜长,神色阴厉,藏在袖中的白手五指紧握,似抠出血丝来,才方能抵消满腔的愤怒与死人般的凉意。
呵,女子嘲讽一笑,不出一日,全城的人便将知晓,她杜素云,新婚之夜竟然被新郎丢弃,独守空房,简直是奇耻大辱。苏幕遮,此辱,素云必铭记于心!
府里因宴客众多,婚宴散后的清扫事儿也异常繁忙。小童趁人来往不曾注意,静悄悄地溜走,至后门,左右打探,四周无人,方将门栓小声抽开。墙外一劲衣男子倚靠在旁边的槐树下,玉树临风,神情冷逡。户外大抵风重,乌黑的发顶沾了些露水,他似是江湖玉面郎,风尘仆仆,不得归。
后门已开,男子动了动身子,久立未动,动作有些迟缓。
“公子,杜小。哦,不,夫人那边…”,小童酝酿许久,终是鼓足勇气吱声,大抵察觉开头就叫错了称呼,连连改口,到后边,声音竟越来越低。
那人并未出声,只是进了后门,大步流星,走至婚房时,转过分叉口,踏向另一条通往主屋的回廊,路上,眼神直直盯向前方,不偏不倚,那新房里的美人也不掂不念。
苏府主屋前堂,一家之主的苏彦早已等站多时。听到门前传来不卑不亢的脚声,男人端着陶瓷茶杯,默然。
“…父亲。”父亲二字喊得有些迟疑,男子沉默的双眼竟隐隐透着悲痛,望向座上伟岸的中年男人,艰难发声,“我已娶杜家大小姐,望父亲遵守你我的约定。”
“哼!”男人将茶杯重重摔在禅木桌上,茶水泼溅了出去,打在地上,映湿了一小片儿。“你还晓得回府!新婚之夜,新郎不知所踪,想叫人笑话苏府不成。”
“我本就无心与她成婚,同房之事更是全无可能,娶她为妻已是极限。”男子坚守阵地,绝不妥协,他已娶妻,再无与她儿女情长的可能,一副干净的身子是他能为女子所做的最后一点情分罢。
“不同房,如何为苏府传宗接代!遮儿,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执着旧事。为父既已答应于你,必护她周全。”
是啊,事已至此,他又能怎样呢。若如不是苏彦沾了冯知棠父母的鲜血,他们二人必是大燕朝的佳话,郎才女貌,登封至极。如果那年的海棠不曾绽放多好,他不曾后山赏花,也不曾深入花海之中。
小童轻巧地关上后门,向公子方才离开的方向跟去。鸡鸣刚打,天边微微亮。昨日喧闹的苏府渐渐地平复下来,如往日般,府邸森贵,透着一股平民够不着的气势。他静静地守在洞园门外,瞥见修身堂内人影依稀,恍惚间,闻听一声茶瓶摔碎的哐呛声。覆手等候的男子身子一颤,待他秉神憋气间,只见一男子紧窝着拳头,从堂里冲了出来。见里屋的大人并未出门追看,小童便利索地赶去公子那。公子情绪激动,没人看着的话,若出了个好歹,他这个小跟班决计活不了。
林影重烁,途中已有勤快的侍从早早起床,为府里的贵人们准备物事,脚下碎步,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
小童尽可能避开那些个侍从,静静跟上前面人的脚步。走过回廊,绕过套洞,但他跟进府里小姐们所住的地盘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是要去海棠斋吶。如此一想,小童不禁有些同情公子了。话本上不写着了么,两情若不是久长时,何必惦记朝朝暮暮。
他望着男子萧瑟的背影,环视四周,这海棠斋,寂然无影。隔壁三姑娘的闺房的门也是紧闭。自打冯姑娘和三姑娘双双入宫后,这处地儿安静得叫人冷清。尽管她们二人还在府中时,总是针锋相对,但此处的热闹总是没个停歇,往日三姑娘打骂下人的吼声,还有那冯姑娘爽朗地劝笑声,勾勒出官府名族里少有的生气,于此时,叫人生了些惦念。也不知深宫内的海棠开得可好。
“棠儿。”海棠斋的房门被人从外打开,男子失魂落魄地踱了进去。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头颅,萧瑟的视线慢慢地,细细地,寻探着,似是要寻出点丝丝人气才肯作罢。大抵奢望,男子终于死心地放弃追寻往日的人气。这里没有了主人的居住,那点生气早被空旷的冷气填满了,一点儿生机不剩。
他迟缓地移至尘灰层层的梳妆台,铜镜旁搁着一束不知名的花,枯坐在青花瓷瓶中,干涩着身子,直直地竖在室中。这只花显然枯死了许久,因颜色全然褪去,已不知这只花儿绽放于台前时,该是何等的姿色。明明这话已看不清前身,男子却俨然知悉它是何存在。只见男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株枯枝,嘴角微喃。时间在男子的回忆中不知不觉地流走。
天色已大亮,府里府外,人影穿梭。
而富丽堂皇的紫禁城更是宫人如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