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
自出了庸国国境之后遭遇的那一场暴雨之后，这支自昆吾王庭出发前往蜀山的昆吾军队已经在头顶的烈日之下待了整整三天。
三天，头顶的烈日不曾挪动，更不曾升起或是落下，又或是在云层后面隐去。虞靖站在车轼上向前望了半天，也还是没能确认前进的方向，心烦意乱地走下兵车。
虞靖的车右、运输军队中随军的多亚柳昌随着虞靖一同走下车来，拱手道：“将军，我军已经在此地耽搁了三日之久，依卑职看，此等幻境……”
“幻境？”虞靖饶有意味地看了柳昌一眼，向着后者伸出手去，柳昌顿时头皮一麻，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虞靖伸手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又伸出手指扯了扯，方才罢了手，忙道：“将军，属下是真的，绝非幻像……”
虞靖抬起一只手，柳昌忙闭了嘴，听虞靖道：“幻境？我曾经听人说起过，东海有一种异兽名字叫做蜃，形似牡蛎。蜃喷吐出一种雾气，进入雾气的人会陷入一种幻境，放眼望去尽皆楼阁亭台美不胜收，渔人往往陷在里面迷失而死。”
柳昌道：“蜃？此地距离东海甚远，哪里会有这种莱夷的玩意？”
虞靖笑了笑道：“当然不是蜃，蜃的幻境算是极其高明的，但也极易破解，因为其中的亭台楼阁虽然看得见却摸不着，只消明白这是幻境，一直往一个方向走就必然可以走出去。不过……”虞靖伸出手，向着天上的烈日虚抓了一把，道：“这绝非幻境这么简单，这烈日在我们头顶待了三日，你可曾感觉这不是真的太阳么？”
柳昌蹙了蹙眉，看了看不远处被太阳晒得七倒八歪的几个军士，忙道：“说起来，这日头的确真的很，若这么论的话，的确不似幻境。”
虞靖听了也不说话，蹲下来抓了一把地上已经被晒得发干的泥土，拍了拍手道：“这绝非你以为的幻境，相反，虽然这一切都违背常理，反倒出奇的真实，你看，这江畔的泥土竟已经被晒干了……”
柳昌随手拍去了眼前突然出现的另一个自己，拱手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虞靖道：“我想了三天，倒还真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你可知道‘鉴’么？”
柳昌皱了皱眉头道：“鉴？不就是女子们用来梳洗的事物么……相传鉴是帝的第四个妻子貘母所造，帝还曾经……”说到这里，柳昌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虞靖。
“帝还曾经在王屋山会见西王母，与西王母并力铸造了十二个‘鉴’，分别对应十二个月份。这十二个‘鉴’中蕴含的神力各不相同，人族拿走其中八个，西王母保留了四个，这十二个‘鉴’中至少有六个被一直留存到了大夏的年代。”虞靖接道。
柳昌一脸严肃，道：“可此事仍然不应该啊，那个年代，我人族尚未失去神力，帝法力通天，所铸造出来的都是正经的神器，若有神器出现在近旁，负责占卜的贞人至少应该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怎么可能是真正的神器。”虞靖道，“当年夏国与昆仑山有了嫌隙，西王母以不死药为筹码诱使有穷国倾全国之力攻打夏国。当时的夏国国主太康帝迎战有穷国主羿，集结了当时夏国境内最好的六千名术士，以一万两千名人牲的魂魄为祭，终于驱动了代表三月的寅镜‘青焱’，使得有穷国的军队陷入了浩瀚无边的镜像之中。”
虞靖顿了顿又接着道：“青焱代表的力量是‘生’，被青焱照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在其作用下生出一个无比真实的‘像’。当时太康帝倾全国之力驱动青焱，所造出的‘像’已经无比趋近于实体，有穷国的军队被无数一模一样的山川河流和树林沼泽包围，将士们甚至不能区分哪个才是真正的主帅……就连天上的太阳都在青焱照射之下生出了九个‘像’来，十个太阳没日没夜炙烤着大地，夏国西北直接被烤成了今天的千里戈壁。”
柳昌咽了口唾沫道：“此事，此事小臣也曾听说过，到现在西北方仍旧是一片沙漠，在十个太阳的淫威下，神树扶桑的后代——神树芒也未能幸免，仅仅保留下了一颗种子……”
“不错，”虞靖道，“羿的先祖世代以善射闻名，那一战，羿用弓箭射下了天上的九个‘像’，只有真正的太阳因为是盘古的眼睛化成，才没有被凡间的箭射下来。饶是如此，那九个‘像’也仍旧炽热无比，其中一颗在落下的时候坠入东海，尾部拖动的火焰长达百里，引燃了扶桑的一根树枝，因此使得大夏招致天怒，驱动青焱的几千名术士受到了来自神的诅咒，化为岩石；用于祭天的人牲魂魄为上天所排斥，怨气甚至反过来影响了上天，一场大雨下了十天十夜，险些引发大河决堤；最重要的，青焱也失去了本来的力量，成了普通的镜子，而大夏的国运更是日渐衰落……”
说到这里，柳昌和虞靖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虞靖正色道：“可以确定的是，此事绝非偶然，对方借助一场大雨使我们进入圈套，然后用这种无耻手段将我们禁锢于此，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只怕蜀山那边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柳昌正色道：“我们已经向蜀山发出了警告，他们此时应当已经有所准备了。”虞靖微微一笑，看向柳昌，二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出了问题所在：你怎么就能确定最后发出的鸿雁是真正的鸿雁而非一个“像”呢？
柳昌脸色一变，跪道：“请主帅登车！”
夏礼，临战之前，军队主帅应当穿着礼服，在用木头砌成的高台上祷祝。先面向东方跪拜，用玉璧祭天，向上天言明敌人的过错；然后面向南面跪拜，用玉琮祭地，向大神后土告惊扰之罪；最后向北跪拜，用玉圭祭鬼，祈求祖先的护佑。祭礼期间，随军的贞人应当身穿青色袍服，头戴牛骨面具三次用龟甲占卜，并记录占卜的结果。
祭礼完成后，主帅穿上甲胄登上战车，在击鼓声中先后三次激励部队，而后登上帅台，升起绘制有北斗七星的旗帜，军队再次击鼓，以示准备完毕，随时可以投入作战。
夏亡以后，昆吾自认为是存活下来的夏的唯一甸国，遂承袭了夏礼。然而多少年的战争下来，礼法被减了又减，先是祭鬼被省去，占卜也被缩减为一次，后来干脆连木台都不再搭建，祭神的过程直接在战车上完成。
柳昌请虞靖登车，显然是心中害怕敌人趁乱偷袭，想让部队提前做好战斗准备。
虞靖却转过身去，背着手看着远处的林子，道：“我年少时跟随父亲学习兵法，父亲告诉我说，兵法之道的学习分为三个境界，知何以战，此谓小学；知以何战，此谓有学；知何以战为，此谓大学。知道怎么打仗只是学习兵法的第一步，知道用什么打仗才算学会了兵法，知道打仗的意义何在才叫真正理解了用兵之道。你看不出么？对方根本不会进攻。”
虞靖复回过身来道：“对方只需要将我们禁锢在此就可以达到目的，没有必要来跟我们拼命，况且我军被禁锢在此，早已没了气势，根本不堪一战了。”
柳昌看了看周围疲敝的士卒，顿时没了脾气，道：“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
虞靖没有回答，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半晌，道：“这天气果然有趣的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