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髅若不是有个七八成把握,也不会贸然向村长提临时开通河道的意见。
前些年他因为一些别的事儿也途径过红里村,不过没像现在这番近距离得来过。在红里村的北边儿不是太远最多两里的地方,当时有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溪流。小溪流的方向是西北到东南,所以很有可能会绕过后山,至于最后它的流向,顾髅猜测许是与现在这条河流殊途同归。
他在心底里有个法子,在这个法子里闻之之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暴雨让这里的泥土十分松软,挖起来比平日里轻松太多。唯一麻烦的是雨势惊人,在这样的天气下开通河道也是危险重重。他的想法是就算到不了两里外的小溪流,也起码要挖出一块蓄水池,好让多出来的水灌入其中,之后就可以慢慢再从蓄水池往外排水。
闻之之的作用就是要在最后,打通人工河道与河流之间那道屏障。
若是让百姓去铲除泥墙,不免发生不必要的死伤。闻之之是修仙道人,以她能操纵尿壶伤人的能力,这个任务想必不在话下。
顾髅把这个想法,去除闻之之的部分详细同村长说了一通。那时候本该是第四天的晌午,雨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更加大了起来。村长自知这雨真的不会轻易停下,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顾髅这个冒险的想法。随后,顾髅在村子里挑了二十几个壮汉,带上工具往石块堆行去。
出发前他问孙芽有没有看见过闻之之,孙芽摇头道:“一大早我就没看见过她,我以为她一直和你在一起呢。”
顾髅心里泛起低估,决定先指挥村民该如何做,再去找她。
下游的水势也将刻不容缓。
虽然现在石块堆两岸的河堤还能控制河水的澎湃,但让人不安的是那些石头与石头之间本该密不透风的缝隙,似乎在上游而来的水流一下又一下的拍击中越变越大,好像下一刻就会分崩离析一般。
顾髅最终选定的地方离石头堆有些距离,毕竟石块堆过后水流的速度就大幅度减小,保护石块堆才是首要。他告诉大伙不用急着要把河流原本的河堤挖开,而是先往北开挖一段与河流同等宽度与深度的分流河道,百丈过后将分流河道拓宽,形成一个小池子让水缓冲。
壮丁们要做的暂时只有这些,顾髅看着他们渐渐在滂沱雨中习惯着忍耐下来,便离开此处去寻找闻之之。
可是一直到黑夜降临,他都没有寻觅到她的踪迹。这让顾髅疑惑又恼火,河道开挖也同时遇到了阻隔。
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现有的照明工具不过是几盏蜡烛与油灯,雨一打很快就灭了再也点亮不起来。二十几个壮丁拼了命地挖去七十五丈已是极限,有些人甚至因此负了伤,看来是万万不可继续下去了。
顾髅愠怒,却也毫无办法只得让这些壮丁都去避雨歇息,好暖活暖活身子。过了饭点,他一人踱回石块堆附近,默声不语。
片刻,一边的树丛里发出一声悉悉索索的响声。
他别过脸望去,树丛后面探出了闻之之脏兮兮的脑袋。顾髅脑袋里嗡得一声,强压下怒火对她道:“你都到哪里去了?”
闻之之看他一眼也不回答,兀自慢悠悠地拖着一个巨大黑色物体来到顾髅的面前。缓了几口气后,她轻轻抬头与顾髅对视半晌,表情认真又严肃:“这场大雨,真的是我造成的。”
顾髅不解,但见她脸上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问道:“什么叫是你造成的?”
“……我决定留下这尊石像,替我镇守在这里,”闻之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垂手一拍身前的黑色物体,笑道,“你猜怎么着,我偶然在树林里遇见一位前辈,是他告诉我我是谁,我该怎么做。原来那些事都是真的,我曾下过承诺不会离开这里。若我半途离开,上天就会没收这里的一切。待我下山的那一刻起,大雨将持续下整整半个月,直到这儿被水完全淹没,再也不见原来的模样才会罢休。”
……她脑子没问题?
顾髅皱了皱眉,打量了闻之之好一会。他倒是不在意闻之之到底是个谁,也懒得问她遇见的前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更不想琢磨她离开红里村与下大雨到底是什么前因什么后果,顾髅一摆手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我知道你的计划,所以我把这个带来了。”闻之之打断他道,头一点示意顾髅去看她手边的黑色物体。
仔细一看,那个黑色的东西原来是野寺中那座酷似人形的石头。也不知闻之之是怎么把它搬下山来的,顾髅半信半疑道:“等等,你方才说要用这个……镇守在这里?”
闻之之点头:“对,这也是前辈点醒我的。五年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雷劈了,有个和尚救了我,告诉我我好像是个什么挺厉害的角色,我受的那雷叫……叫什么,天雷?对,他说我留在这就会让这边变得很好。我想反正无处可去,就真的留下来了。”
顾髅听罢大惊——五年前,和尚,天雷?!
莫不是孙芽说当时那和尚在天雷中通天而去的真相,其实是和闻之之有所关联?
“你是在哪儿被雷劈的?”
“就红里村啊,当时还劈烂了一棵树,这棵树现在还在村口呢。”
顾髅从未想过闻之之竟然也与五年前那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大雨中几乎快无法站稳。他紧闭双唇闷声不语,无法在五年前那个时间点里将那三人联系起来。顾髅脑中的线索断断续续,好像任意一条都可以拼接,又好像并无干系。
和尚救了闻之之?和尚为什么要去找她?顾髅被心里的谜团层层缠绕,见不到出口。
片刻顾髅败下阵来,无力说道:“不管如何,你只需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就行了。”
最终,他只得以闻之之的出现是那时的一个意外,一段插曲来解释,与她无关,与他更无关。
闻之之了然地一拍胸脯,坚定道:“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绝对牢牢铭记在心。人民第一,我第二,”紧接着她抬头对着天空轻喊了一句:“前辈,拜托了!”
顾髅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半空中除了源源不断倾倒下来的雨滴,就是黑影飒飒的枝桠树叶,也不知道闻之之口中的“前辈”是何许人,在何方。
令顾髅吃惊的是,闻之之话音才落,在原本的黑暗中心开始冒出一个金红色的光点。只是眨了几下眼,金红色的光点又变成光圈,光圈逐渐扩大变成光盘。光盘旋转一圈,霎时放射出无穷无尽的光芒,将他们与雨水分离,生生不息在上方照耀着。
“多谢前辈!”闻之之充满感激地鞠了一躬,点点顾髅的胳膊,笑道,“这下你可以继续挖你的河道了,前辈的光会一直为你们遮挡风雨,照耀至白天到来。你准备河道挖多远,多深,总之这一夜是不用担心了。”
顾髅略微发呆,回身看着闻之之。光芒中的她,有一个具象还有一个虚影。
忽然一念闪过,他嘴角一撇笑了笑。
“看来把你请下山是请对了。”顾髅说。
他对她的真实身份还没有那么感兴趣,也无需知道更多。只要她可以帮助自己找到该找的人,他们立刻就能分道扬镳,没有再去熟悉对方的必要。
这是一场短促的缘分。
顾髅有这样一种直觉,他们很快就会说再见。至于她的身份有多神秘,她到底是谁,不在他现在任何一个决意中,也不在未来任何一个寻觅里。
闻之之因他的神色些许茫然,怕是看不懂顾髅脸上表情的变化。他不多解释,头也不回地转身前往红里村。
借着闻之之“前辈”的恩赐,河道的挖掘很是顺利,在第五天日出之时,他们已经铲出了蓄水池的雏形。这时候,光却发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
鹔鹴,五方神鸟。颈长,羽绿。
凤对着她喊这二字,但她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也从没见过。
闻之之带着她的石头留在需要打通的河堤与河道之处,没有跟着顾髅往北走。她不时越过光芒探头仰望着天边,那里灰蒙蒙的一片,很是压抑。
搬石像下山以来,闻之之一直在思考一个很深沉的问题。
——为什么整整五年她都没有走,顾髅一出现就急匆匆甩手走人。
闻之之并不善于思考问题,但她通常会坦然地面对问题出现后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感受。
她害怕啊。
这五年来她身上刻着的,就是一个大写的“囚”字。说来说去什么都好,在闻之之的心底她到底还是一个“人”。她怎么知道穿了一个越就啪叽变成了一只鸟,她怎么知道这只鸟在这个世界的设定还是一个神。最重要的,她不知道小山外面都有些怎样的生存法则。
法术?又不是真正的她会这些小把戏。
责任?养育这一方水土不是她的宿命。
顾髅是一场及时雨,一根救命稻草,是生存目的改变的机会。若有幸能再遇见当年那个和尚,她一定会说:
“你看,我现在有要事在身,我要实现那人的愿望,现在的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真的是知道要去哪里?不用思考这些,只需要这么同他说就行。
闻之之胡思乱想着,禁不住频频点头。
凤在一边静静看着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了。”
声音还是淡得出奇,毫无音调,毫无波澜,跌进闻之之的耳朵里像是清泉飞溅,入了她的眼睛,凉得她哎呀一声。
“嗳,你在啊……”她并不知道凤会出现在这里,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偶尔我也是要思考一下人生的。——不知骨头那边如何了。”
凤的光芒将大雨拦在其外,就连响声都不见。这一夜平静地就像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清净又安全。
凤道:“雨越下越大,不过他们倒是顺利,就快完成。”
闻之之点了点头,说:“那是时候打通两段河道了——前辈,我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你这么做,可以。你不管不顾这里,亦可以。”
“不管不太好吧,”闻之之摇头道,“我不忍看这里被水淹,一是没良心,二是我要那样做怎么对得起以前给这儿带来的好处,有点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往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
不等凤的回答,闻之之面向河流,搬着石像跳下挖好的分流河道中。
凤朝着那石头淡淡吹了一口气,一股红雾轻飘飘地飞到石头跟前,倒头一栽,全数落在那石头之上,化成金色的粉末。
缓缓的,石头上的人形越发清晰,出现了个圆圆的脸,一个鼻子一对儿眼睛一张嘴,耳朵被长长的鬓角掩在其中。接着出现了衣服,线条行云流水直下,一个端坐着的翩然少女油然而生。
闻之之好笑地问道:“现在的我长这样?”
凤只是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晕。
她并未发现,对着河堤抬起了右手。脑中早已浮现口诀,只是在这口诀呼之欲出之际,顾髅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不要打破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