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嫣几乎想要立即冲上楼去找墨然,问他到底为什么走。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番冲动。直到下午他下楼来找记者问一个稿子的采访情况,问完离开时,林嫣终究忍不住跟了出去,在楼道口叫住了他。
“为什么要走?就因为我回来了?”林嫣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墨然似乎有些意外,淡淡道:“我辞职跟你没关系。”
“那为什么我刚回燕报,你就走了啊?怎么会那么巧,明明你就是故意的……”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
墨然有些无语的样子,终于温声道:“不要瞎想了。7.21暴雨前我就递交了辞职申请,只不过领导现在才批下来。”
真的是这样?
林嫣呆了呆,“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走?”
“很多原因。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墨然说,“燕报已经今非昔比,大势已去,我留下来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
一直到晚上聚餐时,林嫣都还有些楞楞的。
那天晚上的聚餐,是林嫣在燕报见到的气氛最沉痛、现场最惨烈的聚餐。每个人面色悲切不说,墨然举起酒杯才只说了几句话,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哭出声来。林嫣从来不知道,墨然只是带了社会新闻部不到两年,竟然这样受大家欢迎,竟被大家看得这样重。
那一晚,在副主任杨天远和少数有稿子的人离开后,剩下的人一直聊到深夜还舍不得离开。如果不是听他们亲口说出来,林嫣是无法真正明白墨然所说的今非昔比的。
是的,如果有什么面目全非、彻彻底底的今非昔比,那正是现在的燕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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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升任社长后,先是自废武功,撤并了燕报深度新闻部。受整个社会大环境影响,媒体舆论监督报道的界限一再收缩,而崔同热衷于谋求新闻中心副总一职,对老马、对上级的讨好和曲意逢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墨然当初费劲心血,在社会新闻部保留下深度新闻组,但为了维持这个组,墨然背后付出了巨大艰辛的努力。
“你能想象吗?我出差去一个城市采访,人刚下飞机,还没到宾馆,就接到电话说禁令来了,说让赶紧回北京,别采了。”深度新闻部一个同事说,“但这是禁令,没办法。最可气的是,明明没有禁令,明明稿子也采完了,回来也写了,可当地宣传部门一找来,崔同立马就不发了。还好,每次有墨然去找老马理论,最后改头换面,一番删改才得以见报。”
“是啊。要不是墨然,多少稿子直接被毙了,”另一个人说,“每篇稿子从选题上报阶段,就要开始去说服老总,到后来采访、成稿、修改、要版,刊发,要不不是他帮我们争取,很多稿子根本发不出来。”
“不光特稿部,社会新闻部的稿子也是这样啊!”张健很是感谢地望着墨然道,“稍微敏感点崔同就说不发,要别的部门主任,根本没二话就,说不发就不发。我们还好有墨然,愿意为我们去争。”
“你们以为那么好争啊!”李晓磊说,“上次我那篇调查稿子,墨然从晚上7点开始去找崔同聊,聊了快一小时崔同还是不同意发,他去找老马,老马不上班,说让他找值班副总。墨然又去找当天的值班副总,争取了两个多小时,值班副总说,还得请示老马。墨然又去找老马,电话里跟老马又说了快一个半小时。那天晚上11点40的时候,墨然给我打电话,说我的稿子可以发了!妈呀,你们知道我啥感受吗?”
“啥感受?”王璐璐问。
“墨然不去当律师实在太可惜了!”
一帮人都哈哈大笑。张健叹息着,“说实在的,你离开是好事,一天到晚在领导面前忍辱负重的,也就是你,能顾全大局忍下下来,一班人谁受得了崔同那种嘴脸啊。还有上次,让你当着咱部门的面做检讨……”
“说起那个事我就生气。不就是我一篇稿子有个官员的职务写错了吗?崔同还愣就揪住不放了!”郭佑气呼呼地说,“你说让我去做检讨也就罢了,他还非让墨然做检讨,说不做就要开除我。说真的,要不是看在墨然是为了我的份上,老子当时就想翻脸!开除就开除,不是墨然在这里,老子早就辞职了!”
“我是你的直管领导,在崔同眼里我当然要负直接责任。”墨然说。
林嫣听得心里难受。她无法想象墨然在那么多同事面前做检讨的场景,凭她对墨然的了解,她一直以为墨然会宁折不弯,想不到他为了留下郭佑竟会接受崔同如此无理的要求,竟会如此委曲求全。
有些心痛地看向墨然,墨然却似浑不在意:“其实找他们争取也好,做检讨也好,都还是有收获的。”
“什么收获?”大伙一脸疑惑。
“脸皮厚了不少,口才也好了不少。”墨然微笑道,“以后彻底不做媒体了,说不定就真转行当律师了。”
大家又哄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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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聚会到后来大家已经不是在吃饭、聊天,而是一个个开始怀旧了。他们回忆起对墨然从陌生到熟悉到敬重到佩服的过程,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感谢的话。
几个新记者情绪激动的说,没有墨然就没有现在的他们。连晓羽也颇为感慨地对墨然说了这句话:没有墨然就没有现在的她。
林嫣回了燕报才知道,晓羽现在可以算得上是京城媒体社会新闻圈里数一数二的牛掰记者,在报社也深受编辑们器重。有好几家网站曾挖过晓羽,但晓羽不愿意走。她说她很感恩墨然,当年韩正还在时,只是给了她很多历练的机会,但她业务上的突飞猛进,却是墨然一手指教出来的。
郭佑那么大个人,也哭得稀里哗啦的。他说他和墨然一起见证了燕报无限辉煌的时候,墨然是那个时候产生的最优秀的一批记者中的一个,他带出了现在社会新闻部的一帮人,领着这批人在日益没落的燕报做了一个个漂亮至极的大策划、大报道,可是现在他却要走了。
“你知道吗,你一走,好像那个辉煌的时代也跟着走了。”郭佑抹了一把泪,有些悲戚地说,“以后燕报,唉……”
对于燕报的未来,对于自己今后的职业生涯,大家都感到迷茫不安。
媒体的大环境江湖日下,可供腾挪施展的空间越来越窄,记者的境遇薪酬越来越差。
当一个行业连顶尖的人才都留不住时,这个行业又何谈未来?这个行业中的从业者们,又能有什么前途可言?
墨然到底还是去了蒋方中那里,只不过蒋方中现在已经不在网站了,他已经去了一家还处于创业阶段的科技资讯公司。
这家公司开发了一种阅读新闻的新方式:把所有的重点、热点资讯、新闻全部归纳到app上,每日向手机用户推送最新的资讯。据说这家公司的发展势头很猛,虽然还只是创业阶段,现在已得到数轮融资,有数千万用户了。
蒋方中就是看到了这种新技术新方式的潜力,所以毅然跳槽到这家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墨然以内容总监的身份加盟后,将全面承担起app上所有新闻、娱乐、体育、财经等各类资讯的把关、推送、运营等。
“说白了,也是做新闻,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而已。”墨然微微笑着对大家说,“我并没有脱离新闻的圈子,以后还会和大家经常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