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区的腊月,难得有个好晴天,寒冷的西北风裏着冻雨,打在身上,像刀子剔肉一样难受。地上,一层厚厚的发亮的冰冻,当地人喊叫桐油凌,又硬又滑。要用稻草搓成绳子缠在脚上才能行走。
我爷大出殡那天,太阳早早的爬上山顶。照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像蚂议爬似的舒服极了。吃完早饭,房檐下,树枝上的冰棍吱吱的往下掉,路上的冰冻也化开了。总管事逢人便说;褔地等褔人,褔地等晴天。慧能法师真是神仙,说今天要晴,真的就晴了。
我爷的墓地是慧能法师冒着严寒,迎着刺骨的西北风,在东南方向的山崖上捧着罗盘撵着山脉,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找到的,墓地背靠高山,左青龙右白虎,足下,赤水河正好形成一个回水沱,一望无垠的乌蒙山脉山重叠嶂。慧能法师说,出将入相之地也。
我爷的灵柩由十六名壮汉抬着,还有几十名壮汉汉争相換肩,护灵柩。灵柩前,一二百人拉着左右各一根十丈长酒杯粗的青麻绳,遇到爬坡上崖,甚至七八十度的陡坡悬崖,抬尖稍的壮汉吼一声;孝子磕头。所有孝子就原地跪下向抬灵柩的壮汉们磕回头。好像受到如此大礼,大家力量倍增,一股作气就拉上去了。
我爹没有享受到孝子磕头的礼遇,几百人的出殡队伍,一气呵成就把我爷的灵柩抬到墓地。
埋葬了我爷,我爹和衣倒在我妈的床上,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第四天早上,我爹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响亮的喝欠,见我妈端着一碗香味扑鼻的豆汤面站在床前,问我妈;我睡了多久。我妈说三天三夜。我爹说你就这么站着。我妈说娘要我按时给你送饭,我给你送了九次饭,次次都见你睡得挺香,没敢叫醒你。我爹接过豆汤面,三口两口吃完,把面碗往床头柜上一放,一把就把我妈抱上床。
我妈闭着眼睛仼随我爹耕云播雨,等他折腾够了,我妈说,我知道你在爹的面前说得是违心话,这个四合院,这几十亩田地,在你心中太小了。你放心走吧,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无论你那年那月才回来,我会照顾好婆母,带好你儿子的。不过你是一家之主,走之前你要亲自登门去感谢帮了忙的邻里乡亲。我的是大户人家,不能乱了乡规。
我爹首先要拜访的是乡长王怀清。
王怀清不在镇上所设的乡公所处理公务,离镇十五华里的王家乡,有他方圆八十里绝无仅有的四合大院。大院雕梁画栋,门窗上缕空牡丹栩栩如生。大院围墙高丈八,宽得可以跑马,围墙左右两端耸立着石砌碉楼,大门外一对石狮子虎视眈眈。山下,是他的良田沃土,山上,是他的山林果园。每天早上,王乡长过足烟瘾,喝了酽茶,精神抖擞瓟上碉楼,头顶自己的蓝天,脚踩自已的土地,心里就有种至高无上的感觉。
那天上午,王乡长在碉楼看见乡师爷领着我爹己走上他家门外的石阶,连忙走下碉楼,在大门外迎接我爹。
在王乡长家堂屋太师椅上坐下,我爹说,家父驾鹤仙去,乡长案临悼唁,陈某深感荣幸。王乡长说,陈老弟过谦了,你是唐军长身边的人,堂堂上尉特勤队长,我这土里巴叽的土绅士平时还巴结不上呢。我爹说啥****特勤队长哟,这年头动荡不安时势难料,纯粹就是脑壳别在裤腰上过日子。那像你老兄,地租子收着,抽大烟有人伺候着,出门有人保护着,多清闲自在。这次回家奔丧,我算彻底想清楚了,什么功名禄利,官衔权势,全他妈过眼云烟。
酒席间,我爹多喝了几盅茅台,话到动情处,我爹眼里噙着泪水说,这些年我在外面混出点模样,可是我愧对父老,我是不孝子孙。尤其是我那张氏,半个晩上的梱绑夫妻,居然给我生出一个可爱的儿子,这就是缘分啊,她孝敬公婆,抚养儿子。我想通了,彻彻底底想通了,回江城告个长徦,回来守着母亲,孝敬母亲,生一群儿女,过几年粗茶淡饭,悠哉游哉的清闲日子。
我爹告辞了王乡长,步履蹒跚走出院门。
王乡长站在院门外,望着我爹的背影,对身边的管家说,果真如他所说,一山难容二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