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躺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呼喊我爹的乳名时,我爹在横断山中押运军需物资。
我奶奶半睁半闭着昏花老眼,左手捻着佛珠,右手有一下无一下地为我爷抹胸口。奶奶心里有数,爷爷偶染风寒,谁吃五谷不生病。儿子是唐军长身边的人,唐军长是啥人,该一声江城人全感冒,跺一脚江城就要闹地震。怎能让吃上两剂中药好了的小病小痛误了儿子的前程。
爷爷喊一阵就睡着了,奶奶纷咐我妈在病床前伺候。又回到观世音菩萨佛像前念她巩阿弥佗佛了。
我妈不敢有有半点怠慢,按照奶奶的吩咐,不停地用热帕子为爷爷热溥额头。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爷爷醒来,问我妈,给蛮子(我爹的乳名)打信了吗。
我妈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妈出身贫寒,打短工和替人当奶妈的外公外婆却给了我妈一架美人坯子。外公外婆不希罕美人坯子,只哓得多个丫头多张嘴,艰难的日子更艰。任随我妈哭仼随我妈饿任随我妈屎里尿里爬。外公外婆越是不把我妈当人待,我妈越是长得如花似玉逗人爱。
我妈十七岁那年,跟着外公进了我家那幢森严的四合大院。那天,我奶奶念完了阿弥陀佛,穾然心血来潮到厨房检查工作,见柴房里堆了一大堆面煤,奶奶说穿不穷吃不穷不会打算就穷。厨房师傅屁颠屁颠去街上找来我外公做煤球。
我妈至从知道自已是外公外婆的累赘后,十一二岁起就随同外公十乡八里打短工,我妈打短工没有工钱,嘴巴搭在主家灶上。那天,我妈光着脚丫踩煤泥,一条油亮的大辫子在她丰腴的屁股上摆来摆去。辫子激发了奶奶的好奇心,她走到我妈面前面,抬起我妈的下巴,量了我妈的胸围,拍了我妈丰腴的屁股,说,生男娃的骨架。
我妈惶恐中透出几分羞怯,惶恐羞怯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我妈天生的秀美,并且锦上添花增加了几分温柔妩媚。我奶奶惊奇地啊了一声。
三天后,我妈就被一乘小轿抬进我家四合院。
洞房花烛夜,我爹死活不进洞房,我奶奶和我姑奶奶拖猪一样把我爹拖进洞房,扒光了两人的衣服,像经佑牲口交配一样胁迫他们办完了事情。
第二天一早,奶奶和姑奶奶推开洞房门,见雕花木窗敞开,妈跪在窗足下,抱住爹的一只鞋,呢喃着;走了,跳窗走了。我妈把我爹的鞋举过头顶,双手呈给我奶奶,我奶奶扯过鞋就甩出窗外,我妈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叫了声妈,就下厨房烧火扫地煮饭洗衣伺候公婆。
我妈没能拴住爹,勤劳孝顺的传统美徳就失去了光亮的颜色。我妈不敢把自己当少奶,帮工佣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她都主动去干。好在我妈的肚子争气,十个月后生下我哥。头胎生子,传宗接代的本钱,我爷忙着操办满月酒,我奶奶每天都要进我妈的卧房,抱着她的大孙子亲了又亲想了又想。
这个时候,我妈的负罪感就减去了许多。
三年过后,我爹回家跟爷爷做五十大寿,刚踏进院子门,我哥就爸爸爸爸跟着我爹喊,我爹说谁家野娃崽如此放肆,抬手就要打我哥,我爷爷健歩上前搧了我爹两个耳光,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是你亲儿子,再看看被你嫌弃的媳妇,把这个家操持得多好,把我和你妈伺候得多好。说着,我爷爷就剧烈喘咳起来。
我妈丢下手中的活计,从八仙桌上端起爷爷的紫砂茶壶,走到院子里,急忙送在我爷爷嘴里,腾出左手为爷爷捶背,等我爷爷缓过气来,我妈搀扶爷爷走回堂屋,在太师椅上座好,就回厨房干活去了。
我妈没看我爹一眼。
开席前,我妈和我爹并排着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就回到厨房烧菜洗碗,再没跨出厨房。
晚上,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我爹借酒色盖脸,推开我妈卧室门,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爹叹了口气,在我妈床上座了一宿,天一亮就返回江城。
……
我爷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妈问,究竟给蛮子打信没有?
我妈怯怯地说,没。
我奶奶见状,和我妈一起扶起我爷,亲自拿来纸笔垫子,伺候爷爷写完家书。
我妈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没字,她守了大半辈子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