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田野里的麦子犹如怀春的少女,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阵风吹过,在整个村子里弥漫,吸引着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要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些人家已经开始天天喝清汤,半夜里起来偷几个麦穗,揉碎了放在锅里煮,是上好的麦乳汤。尽管那时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是极其丢人的,有时候还可能拉出去游街,但在肚子嗷嗷叫的强烈要求下,一些人还是忍不住要拼一拼,黄大瓶就是这样的人。
黄大瓶45岁上下,原来是黄元的三儿子,年轻时其实也是英俊潇洒的,有一米八高,方正脸。在解放前的老烟筒村,有这么高的身材是很受少女喜欢的,更何况黄大瓶还是地主的儿子呢,因此,他十八岁就讨了个老婆。老婆是邻村胥庄的,长得端正且水灵灵地。解放后,黄元因是地主被打倒了,乡里武工队把他拉到村南地的河边一枪崩碎了脑袋,家里的东西被收缴,土地归了集体,黄大瓶的老婆作为可以改良的妇女,改嫁到外地了。黄元的几个儿子在黄元死后也相继分家,黄大瓶分到了一间地处村子中间的小茅草房。受家庭变故的刺激,黄大瓶在得了一场中风后落下了结巴和歪嘴的毛病,讨老婆自然也没有希望了,而且,他时常犯些神经病胡言乱语,因此,也算不上劳力,在村里得的工分也非常少,每到麦子快熟的季节,黄大瓶一半天是到外地讨饭,还有一半天是在家闲逛。而且,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又多了个毛病,爱在他家门口的大榆树下拨弄他裤裆里的那个玩意,见到妇女从他家门口走过去就拿出来大声地嚷嚷:“嘿嘿,嘿嘿,我的大,我的大。”据见过的人说,黄大瓶的那玩意还真是挺威猛的,因此,许多妇女走到他家门口都是用毛巾掩着半边脸,赶紧逃也似地溜走。在村里,比黄大瓶裤裆里的玩意威猛的人还是有的,那人叫黄尿壶。黄尿壶和黄大瓶是兄弟,他是黄元的四儿子,也是光棍。黄元的儿子们分家后,他和黄大瓶是隔壁,两家隔着一道一米半来高的黄土墙。黄尿壶的真名已没有多少人记得,村里凡是涉及到他的都把名字记为黄尿壶。之所以叫他黄尿壶,是因为他得了一种在农村叫气蛋的病,****像吹鼓的气球一样,鼓囊囊的装在裤裆里,老远看过去似乎那个地方夹着个大馒头。黄尿壶人很机灵,会叫魂,如果村里哪个孩子被鬼魂吓着了,黄尿壶就在地上画个圈,点一堆麦秸火,然后双手在火苗上上下舞蹈,嘴里念念有词,喊一声“兀那小鬼还不快走,看我大尿撒你”。随着他一声喊,右手在小孩的头上拍三拍,叫着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据说还真能治好孩子的失魂落魄,凭着这个本事他在村里还算颇得人缘。在为董黑子的孩子叫了一次魂后,在村里讨了个看麦子的活计,一天能赚7个工分,虽然还不能按着一个正常的劳力得10分,但作为地主成分家庭,比起一般中农拾大粪和割草要好得多。
这一晚天很黑,黄大瓶悄悄地摸出了茅草房,趁着夜幕的掩护往田野走去,到了一片麦田,左右瞅瞅没有人,便飞快的揪起麦穗来。“还敢再偷”,正揪得起劲的黄大瓶被一声呵斥吓住了,拔腿就跑,脚下被堤埂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屎,正要挣扎着爬起来,一人用大脚已踩在他的背上,“敢偷社会主义麦穗,我看你是活腻了。”踩住他的正是他的弟弟尿壶。黄大瓶一时吓傻了,那疯病也就犯起来:“弟,弟弟,弟,弟弟,你的大,你的大,大,大大……”黄尿壶的大脚又使了一把劲,踩得黄大瓶哇哇地叫。“哎!再傻也是你兄弟啊!放了他吧!”黄尿壶吓了一跳,一转身,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王枰,脚下也就放松了,黄大瓶趁此机会挣扎着站了起来,拔腿消失在黑夜里。黄尿壶转过身问王枰:“半夜那阵风把你吹来了,吓死我了。”王枰说,这不是快收麦了,我想出来散散步,顺便去几个本家兄弟那里走一走。黄尿壶立即明白了王枰的想法:“是得走走,人多力量大,一起努力还能多得点,否则,干也比不上不干的,这年头就是这光景。”王枰和黄尿壶平素很聊得来,一个是经常被批判打压的,一个是天天被强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对于农村社会,无论多么轰轰烈烈的革命,也无法彻底荡平那在人们的骨髓里传承了五千年的文明。
王枰告别了黄尿壶,独自走在黑蒙蒙的乡间小道上,一边盘算着老烟筒村这盘政治大棋。在王枰的心里,黄大瓶和黄尿壶,还有韩家的韩光杆、韩憨子,以及董家的董老中和董圈子,皇甫家的皇甫瘦子,这些人都是不入流之辈,虽可以拉拢过来添添人气,实际上是起不到作用的。韩光杆和韩憨子是两兄弟,但是缺心眼,嘻嘻哈哈,干活也是慢慢腾腾的,在韩姓人家里是被排斥到圈子之外的。董老中和董圈子因为没有啥能耐,老实巴交,不爱交往,实际在董姓人家里是被排斥的。皇甫瘦子倒是一个狠角色,有一次喝醉了酒敢骂董支书,还提着刀追到家门口,虽则后来服了软,在皇甫松等有威望人士的求情下,才征得董支书的谅解,但还算是有种的,因此,在王枰心目中也算是一个人物。遗憾的是,皇甫瘦子是皇甫家族中另一支系的独苗,光杆司令,还因为得了乙肝的缘故,人们认为会传染,没有人和他交往,也就被整个村孤立了。甚至皇甫瘦子去其他人家串门也被认为是晦气的,他走了之后人家又是摔碗又是砸盘子,坚决不用他碰过的一切东西。日久天长,皇甫瘦子也有了自知之明,自觉地不与任何人交往了,把自己封闭在破旧的泥坯房里。只是与王枰还能聊得来,这缘于他自己说的:“咱村就王枰还把我当个人看。”
盘算完不入流的,就盘算入流的,大体上,各个姓氏之间虽然各有利益,但大部分人是保持中立的,谁也不会轻易得罪人。韩姓人家与皇甫姓人家,一直以来与王家人也没有红过脸,因此,保持中立应该没有问题。村里的妇女主任韩颖是韩姓人家的,因为韩家和王家联姻的关系,关键时候还是会为王家人说几句话的。副队长韩大炮虽是韩家的,但因为是靠着大嗓门当上的,是支书和董黑子的传话筒,韩家人都说他不帮韩家人,看来帮王家更不可能了。会计兼出纳皇甫松一贯是老好人,是谁也不得罪的那种人。于老二是村里的记工员,而且有一手铁匠的活,因为家里都是女儿,王枰经常帮他打下手、拉大锤,颇有点喜欢王枰,甚至私下有将其中一个女儿许配给王枰,要招****女婿的意思,因此也不会亏待王家。那么,真正的对手,就是董支书和董黑子这两户人家了。董支书有三个儿子,董黑子也有三个儿子,而且一个是党的一把手,一个是生产一把手,这两家若联起手来确实很难对付,况且,他们又是最讨厌王家,尤其是讨厌王枰。想了半天,王枰决定重点放在对付这两户人家身上。该从哪个地方入手呢?王枰思考着这两家的弱点。董支书做人还是比较注意形象的,在他个人身上很难找到问题,对付他的方式只能是靠毛主席语录,和以往他比较偏袒董家自己人身上。董黑子这个人,脸黑心也黑,与村里的李寡妇有点不清不楚。李寡妇原是董家另一支系董山的媳妇,董山下河抓鱼淹死了,落下两个孩子,李寡妇一个人拉扯俩孩子,日子很是不容易,有人看见董黑子半夜摸过她家的门,但也只是听说,王枰自己没有亲见,所以还没抓住把柄。
想清楚了谁是对手,王枰决定立即行动,便向堂伯家走去。
王大叶虽已死,但王大叶的爱人周大花却浑似村里王姓这个家族的皇太后,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的。且王大叶有三个儿子,王良、王帅、王康,都是那种不大惹事的人,遇到事也常是“忍一忍就过去了的态度”,要想把他们三个调动起来就只能先调动周大花。周大花是王大叶闯关东时带回来的女人,颇有东北人的那种虎劲,抽卷烟,也能喝酒,身材短短粗粗的,已经50多岁了还依然很壮实,脸上的周围就像一座座折叠的山水画,下巴上有颗大又黑的痣。周大花虽是女流却是长了一双大脚,作为上个世纪20年代的人,在农村有一双大脚的并不多,那时候女人大都裹小脚。如果要统领王家,王枰必须先得到周大花的认可,才能团结更多的人。周大花其实挺喜欢王枰的,在她眼里,王枰才应该是亲生的,只是投错了胎,投到王二叶家了。王枰进来的时候,周大花正钻在被窝里缝裤子,她只有一条裤子,翻来覆去换着穿,烂了补,补了烂,上面花花绿绿的,却又似专门拼接的一样组成了各种花纹,很是好看。见王枰进来了,她赶紧说:“你在门口先等等,我这边先把裤子穿上了。”王枰说“中中中。”在外面等了约莫一分钟,周大花说:“进来吧!”王枰推门进去了。
周大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她的身世至今也没有人清楚,周大花也很少提她的身世,村里都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不等王枰开口,周大花便说道:“你是为收麦争工分做准备吧!”王枰说:“可不就是为这事嘛!大娘啊!现在又到割麦子的时候了,我想找家里人商量一下,咱不能不行动老是被动挨打。”周大花说:“哎呀!自那个老东西死去,咱们的日子也真是不好过,村西头的韩云家的媳妇能比我能干吗?也没我卖力,凭什么能拿8个工分,我才拿7个。去年咱们王家这里,拿8个工分的女人就是你三叔他媳妇刘玉花,估计也是董黑子他们故意做给人看的。枰!你去给咱家的那些人都说一说,这事得上心,至少得争个公平,不能底分是多少全是他们说了算,也不能重活苦活都是我们干。”被周大花这样一鼓励,王枰信心大增。
什么是工分和底分?现在很多人已经对当时生产队的工分制不了解,这里需特别交代一下。王枰所说的争工分中的工分,是根据1961年3月,****中央出台的《人民公社六十条》,我国农村自此开始实行“生产集体所有,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制度,并规定,生产队的组织形式和分配方式,即土地等生产资料归生产队集体所有,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社员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劳动并取得报酬。为了管理和分配上的方便,生产队普遍采用“工分制”,作为劳动计量和分配的依据,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初期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止,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之久。
首先是底分评定。那时,生产队成员都统称为社员。社员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都有一个底分,底分的赋值多少,一般根据社员的个体强弱和技术高低,经评定的每工作日应得的工分,就是劳动者的底分。一个中等男劳力,凡能拿得起田里农活犁耙的十八般武艺,一般定为10分,有上下差距者定为11分、9分,能完成土里的全部农活的中等女劳力一般定为7分,能力上有强弱上下差异的定为8分、6分。至于小孩子,根据年龄个子来确定,一般为3、4、5、6分不等。但每个人“底分”的获得,必须通过正常会议程序最后确定。底分有队委成员评议,社员大会通过。生产队里,设有队长、副队长,配有会计、出纳、记工员,有的队里妇女多,还设妇女队长。由以上人员组成生产队的领导集体。如果这个领导集体威信高,社员觉悟高,所有社员的底分基本由他们定下方案,因为在一起劳动,挑担、割麦、施肥、挖土,谁的手法快,谁的劳动态度好,大家心里都清楚,在社员大会上走个程序,做细微调整就通过了。如果队委的威信不是太高,或是队委为了充分发扬民主,便采取社员大会直接评定的方法,确定社员的底分。这就难免人多口杂,意见难以统一。在老烟筒村,便会选在某个时间地点,采取挑担子的方法确定。如能挑150斤重的,评为12分,能挑120斤的为10分。或扛一颗大树,能走100米的为10分,走80米的为8分,等等,依次类推。每年的丰收前夕,都会进行一个底分认定。定底分是生产队里的大事情,事关社员一年的工分数量,牵涉到每个家庭的年度分配,有时会为某个成员底分的微小变化而争吵,大多数生产队是由几个大家族组成,尽管都是些牵扯亲戚,但还是必须慎之又慎,有时需要几个回合才能摆平。底分评定会议很难选在白天召开,除非当时连绵雨天。所以大多定在晚上召开,待人员到齐,时间就到了晚上8、9点钟,大家几度交锋,有时候会议需要开到凌晨2、3点。只要有了底分,就可以参加集体劳动,劳动中究竟能出力多少,全凭个人各自发挥。
生产队里春种秋收,修塘筑路,诸多事情需要社员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因为当时社员的生活较苦,农村里大都只吃两顿饭,所以一天的工作分早中晚三个阶段,一天的工分也由这三个部分组成,即早上劳动,占本人底分的20%,中午劳动,占底分的50%,下午劳动占30%。劳作时间根据春夏秋冬的季节变化而定。每天清早,队长口哨一吹,然后安排今天的活儿,社员们带着工具去到队长安排的劳动地点。在生产队劳动,最大的特点是人多场面大,如挖红薯,全队整体出动,齐齐浩浩几十人,有的割薯藤,有的挖薯,有的除泥土,为了缓解劳作之苦,有人打谜语,有人讲故事,热热闹闹的,情到深处,难免有人入神,队长这个时候就会发挥领导作用,大声喊话“话要讲,棉花要纺啊”。一天劳作完成后吃罢晚饭,每家派一代表,或点着火把、或提着煤油灯来到队部,开始了今天的工分登记。工分登记,由记工员具体计算登记。这个登记簿又称记工单,一般由公社或大队统一编印发放,生产队记工员专用。记工单设姓名、性别、日期、分值(工分数)等项目,有些详细的记工单还包括劳动内容等。记工员根据社员自报的出勤或完成的任务,在昏暗的灯光下拨动着算盘,那清脆的珠子声报告着劳动成绩。然后用笔记下,经家庭代表现场应答确认即可,遇到有争议或歧义的地方,由队长拍板定案。记着记着,一天的疲劳涌上心头,由于数目甚多,有些队的记工员文化不太高,要算几次才能出结果,一个晚上就打发了。记工分最简单的方法是按底分记,纯粹是个人底分的翻版,只要到了现场,有出勤就计分。风里来雨里去,面朝黄土背朝天,那时那景正是“人民创造历史”的真实写照,区区几分工,获得太艰难。但有时也有轻松的活儿,如公社召开万人大会,某队离会场有20里,公社要求社员都要参加,队里只好歇工一天,大伙当做难得的休息,走着走着,有的就开溜了,回来后能得多少工分,全由队长定,只要到了某地,能回答出看到某某景况的社员,都可记上全天工分。也有按件(量)记工的。如年幼的学生,或年老的妇女,他们一般从事割草、摘棉花、辣椒等手工作业,生产队不统一工作时间,就凭他们所获重量来计分,如刚开春时,10斤青草记工3分,摘10斤棉花记工5分,扎10杠烤烟计4分。这个本来很好计算,但负责计数的人,有时没有拿本子来,随手将重量记在墙壁上,或烟盒子上,不经意被小孩涂改或丢失,那就靠自己报数、别人证明回忆确定了。有的成年劳力,乘着午饭的间隙,去做点记件(重)的活儿,也可多挣些工分。也有包干记工的。将一定的生产任务,按照工作定额,预先计算出一定数目的工分来,包给若干人来完成,然后,这些人再来分工分。这就比较灵活,工作时间由承包人自行安排,工分登记是按人员底分或平均分,全由这伙做主刮分,只要参与的成员没意见就行。另外就是杂事记工的。这个部分的记工名目繁杂:有些生产队为了搞活经济,安排或鼓励有手艺的社员在农闲季节外出搞副业,也可记工;公社抽去修水利、建公路、搞宣传的等,大队干部、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等,他们的工分由大队分摊到生产队;还有生产队里的领导,认为自己每天劳力操心,每年也要补贴不等的工分。
工分的兑现一般在冬天。社员通过一年的辛勤劳作,挣了若干工分,眼望着年底的劳动收益。时值隆冬,队委抽几个雨天或工作间隙在队部燃起了熊熊柴火,围着火团制定年度决算方案。生产队的年度结算均以家庭为基本单位,一般只搞年度结算。对红薯等不易储存的物质,在收获的现场就采取按人头预分了,根据实际情况,有时,将麦子、谷子也在不同季节做了预分配,年终只是根据工分再作一次正式的总结算。在大队规定的截止日后,记工员统计好生产队全年的总工分,保管员统计好全年所收谷子、麦子、红薯等物资成果,出纳将年度卖辣椒、烤烟、棉花等经济作物所得,减去年度农业税、买农机、化肥等开支数,一一汇总到会计手里。队委根据本队的实际,除去应该完成的国家任务,留足来年的生产准备金及度荒口粮,剩下的就是本年度可以分配的。工分兑现也分几种。将生产队全年可分配的总收入除以全年生产队的总工分,得出一个劳动日(10分)价值;将每户的总工分乘以劳动价值,得出该户全年总收入。减去该户在队里的预支出(主要是口粮消费),即得出该户在该年的净收入(或净负债)。虽然集约化程度高,但生产水平不高,一年创造的劳动价值很不理想,一个劳动价值在1元以上的算是好年景了,一般是维持在0.3--0.5元左右,特别差的年景,某些年份还在几分钱的水平。所以,老烟筒村的人很穷,经常穿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衣服、住着那四面透风的房子。然后是口粮分配,这关系着人们是否能有吃的。老烟筒村是按人劳对开的原则,即一半按工分,一半按人头,目的是为了确保不让人饿死。这个方案兼顾了公平,体现了人人平等,但也存在问题,一些家庭成员壮劳力多,挣的工分多,认为对集体的贡献大,而平均分配的粮食远远不够,一些家庭成员孩童多,挣的工分少,得出钱买口粮,所分粮食才能够满足需要。那时的老烟筒村生产搞得好人平可以分到600--800斤麦子,不足部分将杂粮代替,中等水平的生产队人平可以分到400--500斤麦子,红薯以及玉米等杂粮充在其中,半年干来半年湿,也能将就着过日子,有最差的年景,人平才分到200-300斤麦子,把其他杂粮加起来,人平还不到800斤/人,那个日子怎么计划都难熬,青黄不接的月份,难免“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就分村里的老榆树,因为榆树皮可以刮下来做面条吃,榆树花也能蒸菜吃,现在算是高级杂粮了,那时候是可以救命用的额外粮。王枰的堂伯王大叶就吃过榆树皮面条。那是1942年打饥荒的时候,黄河水翻天覆地滚过来,淹了庄稼,大水过后是铺天盖地的蝗虫,漫天遍野,遮日避月,把老烟筒村所有绿色的东西都席卷了,就剩下榆树,村里人就争着刮榆树皮做面条。榆树皮做面条切不断,吃起来要一口吸留完,有些人就这样被榆树皮面条卡在喉咙理,烫死了。而且,因为老榆树皮面条没有营养,吃多了,肚皮成青色的,整个人像透明人一样,肚子里的零碎看得一清二楚。
王枰和周大花聊了半天,从工分问题聊到王大叶的过去。周大花涂抹星子纷飞地说起来,讲王大叶是如何地义气,在闯关东的时候一人打过三个东北大汉还不落败,然后叹息着,现在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王枰就感慨,说可不是嘛!咱王家现在连个识字的都没有,赶上我们这一代,又都忙着闹革命,人人都戴上红袖章,老师被戴着高帽子游街,学校都关门了,也就没有机会上学了。另周大花更不满意的是,王家现在还没有一个入党的。周大花就鼓励王枰,无论如何得入党,要不然,在村里哪里有机会。王枰叹息说,这个可是难了,入党在咱村都是近亲繁殖,像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哪里有机会?以前要是当兵就好了,听说韩庆生家的儿子韩老六,当了兵,听说现在在部队也入党了,将来要是回到咱们村,估计也能算一份。二人聊过去聊未来,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周大花就感慨,枰啊!你要是我家的娃娃就好了,咱娘俩上辈子可能就是母子,你看,只要是你来了,我们就很有话说。王枰说,是呢!但现在是您侄子,也和亲生的差不多,大娘你就是亲娘,有啥事,我和您儿子是一样的。
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里的灯全熄了,这意味着整个村子机会都进入了睡眠状态。在农村,黑夜是真正的黑,你根本看不见一丝光明,但一旦太阳出来,这里立即就会换成另一番景象。王枰看差不多了,就告别周大花,说大娘,我该走了。周大花也不挽留。王枰走出周大花家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他一边琢磨着关于争工分应对策略,一边心事重重的。在王枰眼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制度,也无论它是否合理,但终归是要靠人来执行的。就像那工分制,本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只要是人用起来,就一样能作出千差万别来。王枰思考着,就觉得人是特别有意思的,人能决定一切,老烟筒村经历千百年,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一样,无论外面是什么样的制度,在这个90%的人都是文盲的小村,都最终是按着最有势力的人的想法运行。不经意间,王枰回家的路正好路过李寡妇的家门口,于是,他就突然想起了董黑子和李寡妇的风流传说,好奇心驱使,隔着李寡妇家的土墙,向她的院子里望去。突然一阵风,他看到李寡妇家被黑布遮住的窗户里,透出一丝煤油灯的光亮来。哎!用黑布遮住窗户里面却点着灯,这是啥意思的嘛!他不觉聚精会神,把耳朵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在农村的黑洞洞的晚上,耳朵的功能特别敏感,他隐隐约约,听到李寡妇的屋里有个男人在支支吾吾地说话。会是谁呢?他想。正在他琢磨的瞬间,几声狗叫传来,是不远处董支书家的那只狼狗在狂吠。王枰担心自己大晚上趴在李寡妇墙上偷听被看见,见拐角处有一堆玉米秸秆,斜靠着墙,下面自然形成了一个洞洞,刺溜钻进了洞洞里。玉米秸秆洞洞里到处是玉米叶子,刺在王枰的身上,痒痒地,甚是难受。王枰一边抓挠着搔痒处,一边想着李寡妇,直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是挺可怜的。关于李寡妇的往事来,令他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