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叶荣泽微微地闭上了双眼，虽然他强忍着不流出眼泪，但几丝泪水还是浸湿了眼睫毛。
“你怎么了？”与他邻座的新婚妻子刘婉莹，看着他那双稍微湿润的眼睛疑惑地问，说着就从包里掏出纸巾帮丈夫擦。
“没……没什么，我……我只是有点累。”叶荣泽忙接过妻子手里的纸巾，胡乱擦了几下。
“累了就睡会吧，回到家再好好休息一下。”刘婉莹体贴入微地把薄毯子盖在丈夫的身上，当然也不了一个依赖的亲吻。
“回家”，这个曾经多么熟悉的词啊，这个曾令他感到亲切、温暖的词，但此时此刻他却像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漩涡，家的记忆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
是的，人要向前看，他要与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告别，告别他曾扑腾过的河，告别村头那棵藏有老鸦窝的老槐树，当然，还有一群打小光屁股长大的玩伴。曾有作家说过，拥有乡下的童年才算完整，叶荣泽深有同感，时至今日，那一幅幅美好的童年画面还刻在他的脑海。炎热夏季，与小伙伴在河塘追逐嬉闹，抓几条鱼儿美美地饱餐一顿；在瓜地里匍匐前行，被主人拎着棍子在黑夜中狂奔的惊心动魄……但这些美好的童年记忆，也只能停留在属于他们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里。
乡下人对成功有最直接的定义，就在这短短的几年中，叶荣泽在邻里相亲的闲言碎语中，先后被贴上了“失败”与“成功”的标签。在村里人看来，读的书再多，文化再高，拿不到高工资，住不上大房子，坐不上豪华小轿车，读书多只会为你的失败加码，而不会对你这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另眼相看。
叶荣泽的老家处在豫南的一个普通村落，在黄河与淮河的恩泽下，叶家岭从来就不缺安生立命的土地，有着两千多户的叶家岭，也是十里八乡的“实力村”。叶家岭以叶姓为主，占到百分之六十，许姓与田姓各占百分之二十，可谓是三分天下，叶姓为大。虽然叶姓在很多方面都盖过其他两姓，但在“考取功名”“拼出富豪”两方面却屡落下风。
八年前，叶荣泽可算是为叶姓家族出了一口恶气，以文科645分的成绩考上了SH交通大学，不但抢回了“村状元”的头衔，更是一举摘得了市高考状元的桂G县教育局专门派人来到叶家岭，把通知书亲手送到叶荣泽手上的同时，还有一叠又厚又重的百元大钞，整整三万元，三万元！一家人干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叶荣泽考上名牌大学这件事，已经不是他个人的事，更不是他家的事，而是整个叶姓家族的荣耀。当时的村支书叫叶建民，竟还号召叶姓人捐款，作为叶姓家族里最有声望、辈分最高的长辈，他的号令没敢不从的。叶荣泽接到通知书的第二天，村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游行，叶荣泽就像个木偶一样被他们翻来覆去地折腾。
叶荣泽身穿一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红色状元服，村里寻不到马匹，干脆牵来一头骡子顶替，从未有过任何骑术的他，兢兢战战地拽着绳子，双腿用力夹着骡背，生怕一声突如其来的锣鼓声，惊吓了这头像他一样的骡子哥。欢庆队伍围着村子整整转了一大圈，直到在其他两姓面前出尽了凤头，才回到村委会大院里摆席吃喝，晚上还特意放了场电影。
喧嚣而热闹的一天终于平静了下来，叶荣泽躺在床上若释重负地呼吸，当他从村支书手里接过五千多元的奖励时，他感到家族温暖的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大学毕业后，叶荣泽凭借优异的成绩留校继续读研，又过了三年，他研究生毕业，没有让家人失望，在SH找了一份“风刮不着日头晒不着”的工作。但当年因考学成功的荣耀却再也找不到了，邻里开始谈论谁家的娃挣钱多，谁家娃买了小轿车，就这些新的评价标准来说，对于刚毕业不久的叶荣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除了每月六七千多的工资之外，一无所有，就连相恋七年的女朋友也离他而去了。
叶荣泽有个发小叫叶向奎，初中没上完就到BJ闯荡，打拼了这么多年，不仅开上了小轿车，还在城里买了房，成为邻里眼中的“有出息”。就在上个春节，他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叶向奎。一辆黑色本田小轿车缓缓地停在并不宽敞的村口，一些闲来无事聚在村口闲侃的人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把羡慕的眼光投向那辆黑的发亮的小轿车，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大人们的鼓动下，叽叽喳喳地围在小轿车周围，直到小轿车逃脱不掉停下来，接受乡亲们的“勒索”，但成功人士回村却都很享受这种“勒索”。
叶向奎面带笑容地从小轿车里钻出来，肥硕的身躯显得有些吃力，在叶荣泽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那种瘦弱不堪的样子，没想到会发福到这种地步。随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他的女朋友，穿着一身棉长裙，脸上涂抹着浓浓的妆，一双黑色长筒靴让她并不算矮的身材，显得更加婀娜多姿。一个大娘偷笑着窃窃私语说：“这奎娃每次过年都领回来一个，我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话，惹得周围的妇女们大笑起来。
“都怪闲嘛，来……来，抽烟。”叶向奎一一给男同胞们散烟，都知道他叶向奎在大城市弄到钱了，这烟自然也差不到那里。有人打量着香烟的过滤嘴，有人把香烟放在鼻子上闻上一闻，还有人干脆把香烟夹在耳朵上“珍藏”。
让烟让到叶荣泽的跟前的时候，叶向奎先是一愣，笑着说：“这不是小泽嘛，你看这么多年没见了，一下子我还真不敢认呢，现在还在读书吗？”
叶荣泽本来就不愿凑在人堆里瞎侃，一来他跟这些人没啥共同语言，二来，读了二十多年书的他，眼下已成为众人眼中的反面教材。
还没等叶荣泽回答，一旁就有人插话了。“人家小泽都毕业一年多了，大城市SH上班，城里人了！”
叶荣泽从那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的挖苦，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你小子吃胖了！”
叶向奎大笑道：“当年我可是最瘦的，这下终于补回来了。”
那边，叶向奎的女朋友手里的一大袋糖果，也被妇女孩子们抢了个精光，两个熊孩子在大人的怂恿下，硬是在后面扯她的裙子。
“那我们就先回家了，我妈还在家里等我吃饺子呢。”说着，两人就钻了轿车里，一溜烟朝村里开去。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这家伙初中没毕业就成了大款，真不知道读那么多书，识那么多字有啥用。”人群中发出这样一声刺耳的声音，顿时让叶荣泽有种挖个洞钻进去的冲动。
一年多后，叶荣泽再次被村里人贴上“成功”标签，只因为他娶了个家境富足的深圳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