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前行的速度放缓了下来,铁轨上的车轮的咔哒声犹如一个疲惫的游子在长途的奔跑中终于到达了目地的,在轻微的喘息着。
人群喧嚣、涌动起来,人们大包小包地争先恐后地向车门方向挤去。
刘灿也使着吃奶的劲搬动她高悬在行礼架上的红色的行礼箱。何老四斜着身子高举双手,轻快利落地把它拽了下来。
刘灿狐疑地看了她一下,目光中有感激和担忧交织的意味。
何老四笑笑说:“愣什么神,跟我走吧,行礼箱都在我手里了。”
刘灿说了声谢谢,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何老四回过头笑着说:“跟紧点儿啊,要不这箱子可要归我了,哈哈!”
刘灿说:“不就是个破箱子吗,你想要就拿去!”
他拖着两只一黑一红两只行礼箱,身材中等偏上的他,因为肌肉发达,使他显得比实际高出很多。
使得他像一座行动着的小山一样,嘎啦嘎啦地牵着箱子和刘灿紧紧追随的脚步。
出了检票口,夜色夹杂着迷离闪烁的灯光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两人停顿了下,仰望下天空,又看了下令人眼花缭乱的横七竖八停放着的公交车,各种表情的人汇集成的人群在他们面前穿梭着。
“谢谢你,我要走了。”刘灿接过行礼箱的拉杆说。
“你去哪儿?”何老四这话问得有点留恋的味道,他望着对方的目光有点伤感。因为她走后,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就完全陌生了。
刘灿说了一些挺感慨的话,她说自己是刚毕业的舞蹈专业的学生,来到这个城市寻梦,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在这里她没有一个熟人。只得先找个旅馆住下。
然后她挺直了身体向何老四伸出手握了一下,绽开笑容说:“何闻涛,振作一下,泡妞都要对方留电话哦,想问我的手机号吗?”
“我一直都想问,但怕你不方便。”何老四边说着边拨出了刘灿报出的号码。
“好了,拜拜,保重!”刘灿告辞后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何老四目送她离去后,捏了下牛仔裤兜里干瘪的钱包后,问了下旁边小卖部里的老人,哪儿有海。
“车站南边就有一大片海,你随意去看就是。”
“对不起,大爷,哪儿是南?”
“你屁股对着的方向就是南,去吧,很近。”
随着海浪的轰鸣声愈来愈近,何老四看到闪着细碎蓝白色冰冷光点的海岸线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天空如黑布一样在破碎后滴出了星光,海浪如狂乱的剪刀把天空绞碎,被打散的星光如缤纷、凄冷的眼泪满天散落流窜。
在冲上海滩的泛白的海水泡沫中,一张湿漉漉的躺椅孤单地驻在那儿,它竟让何老四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他把行礼箱放下椅子上,躺了下去,在惊心动魄的海浪声中,他期待自己的心情能静下来并进入梦乡。
在极度的困乏和对未来的逃避中,他冰冷地睡去。
他睡眠的状态是随着海浪一起一伏的,所以并不踏实。一个走近他的身影突然映照在他的梦里,使得他猛然惊醒。
一双模糊的腿横亘在他的视线里,他抬头望去,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这里太冷,夜里会冻伤你的。”那男人说。
我不方便出示身份证,没地儿去,只能在这里凑合一晚。这是他心里想的,他嘴上说的是:“我想看看海。”
那人走近他,他把腿撂下,腾出块地儿,那人便坐在了他右边。
中年男人用温暖的语调对他说自己就在车站前卖水果。收入还好,家就在附近,你可以到我家里来喝两杯,然后暖暖和和地做个美梦。
何老四看出这人并无恶意,但他还是拒绝着,他不喜欢自己流落到要寄宿在陌生人家的境地,他最后的自尊和底线断然地抗拒着对方的提议。
那人叹了口气,便拖着有些许失望的步子离去了。在相距十米远时,他回头对何老四说:“我就在车站摆水果摊儿,有事就来找我。”
“好,谢谢。”何老四应着,对方的热情和体贴让他心里冒出一丝短促的热气。
第二天,何老四到处寻找工作,他需要快速地有一个安心的住所和一份温饱。但因为不能提供身份证,他被拒绝。
他利用在一个街头的烧烤摊上吃饭的机会,私下里问一位负责端菜的小伙计,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打工。
小伙计俯下身子悄悄地对他说:“你可别介,这是个黑店,老板把我们的身份证收去,不给工钱还不让我们回家,逼我们起早贪黑地为他卖命,不服从就暴打!”
何老四看了下横在店门前的老板,只见他满脸横肉,正在龇牙咧嘴地谩骂着旁边的伙计。
他便冲着那老板大踏步走上前去,说:“老板,我想在这里打工,可不可以?”
老板用警惕但又有些兴奋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后,问他哪里人有没有身份证。
“忘带了。”
“不行!”
“烤个串儿还要身份证?我能吃苦,抗打抗骂,哥你让我干啥都行!”
“老板脸上堆起冒着污浊油腻的赘肉阴冷地笑着说:“收了你的证,你才能进哥的笼子,才是哥的鸟。没有证,你就有翅膀到处飞。”
“放心,哥,我翅儿断了,飞不了……”
“滚,别在这跟我瞎啰嗦,吃完饭结账滚蛋。”他又冲着摊上的小伙计说,“给我注意着这个小子,小心他吃白食儿跑了。”
“嗯!”那几个小伙计应了下,虎视眈眈地看着何老四。
看到这情形,何老四心里一阵苦涩,自己努力往火炕里跳,人家都不待见。他匆匆地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把菜吃着盘底见光后,偷偷地向刚才警示他的小伙计要来了他家的电话号码,便悻悻地离开了烧烤摊。
他走到一个僻静处,拔通了一个电话,他说:“你是张小珞的家人吗?”
“是啊!是啊!请问你是谁啊?”电话那头儿,张小珞的父亲的声音激动且担忧。
“别管我是谁了,赶紧救你儿子吧。他被困在滨海市车站一个烧烤店里,很好找。”
说完,他挂了电话,心里一阵解气,胸中的一块郁结,稍稍地溶解了些。
然后他搭了一辆出租车,按报纸上的广告向一个青年公寓奔去。
这一次他很幸运,恰巧遇上一位因工作地点变动要更换住所的人,没有通过店里的审查,花了几百元,便顺利地拿到了一把房间钥匙。
这是个八人间的摆了四组双层单人床的房间,室内散发着臭气和霉菌味儿。在昏暗的灯光下,已脏成浅灰的白色床单和被褥上隐约有黄色的污渍,何老四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黄色是一种暖色。
他的铺位在靠窗的一层,他躺了下去,床面虽高凹不平,有点咯背,但给人一种很有质感很踏实的感觉。
一连三天,他在这张床上傻吃闷睡,他发现邻床的一个叫李文存的小伙子也这样整天躺床上,浑浑噩噩,醒醒睡睡,睡的时候磨牙,醒的时候唉声叹气。
而且,最另人惊诧的是,何老四发觉一连两天没有进食。
何老四心里不由惶然,问他:“兄弟,你炼什么功呢,怎么不见你吃饭?”
“唉——,不想吃。”这人二十来年岁年纪,头型扁方,嘴形扁长。他紧咬着牙微弱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人在跟前,但让何老四觉得似乎从一个深洞里透出来的透凉的声音。
何老四打开挂在床头的一个透明方便袋,给他递过去一个烧饼,说:“吃吧,看你这样我瘆着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显得我也不好。你不为自己,也为我着想一下。”
“哥,谢谢你的好意。你别管我了。宁可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
何老四把自己的方便袋打开后,轻轻放在身边的红色枣木桌子上,叹了口气,就离开了房间。
过一会儿,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缝,看着李文存躺在床边,痛苦地侧着向方便袋的烧饼和榨菜凝望了一下。
然后他发出一阵短促而凄厉的哀嚎,别过头,扭转身子,把头埋在被窝里。
何老皿皱了皱眉,轻轻掩上门,又去外面溜达。对李文存这种寂灭一样的心理状态,他心里又着急又担心又生气,他不喜欢自己已成冰块一样的心再挨着一个冰窖。
李文存身侧的方便袋是何老四的晚餐,何老四摸了下兜里薄得如冰片一样的钱包,到一个小摊儿上胡乱吃了点儿东西,便忐忑不安地重回住处。
他发现,方便袋里的四个烧饼纹丝未动,但细看时,袋子底部的烧饼皮屑少了一些。
他心里略略地踏实了些,然后极小心地走近李文存,探了下他的鼻息,生命体征微弱但尚在,这就好,比自己床边突然多出个死人要好。
何老四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儿:山穷水尽。他拿出了钱包,数了数残破的几张小票,觉得山穷水尽这个词不只是为李文存造的,也有自己的一份。
李文存在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毕业,带着满腔子的理想和不切实际的梦幻来到这个繁华的城市。他和许多热血而幼稚的青年一样,并没有找到薪水和专业都令自己满意的工作。
似乎要养育自己,不能凭知识而是要堕落为下苦力的民工才好,这个城市对实习生的待遇是每月八百,所以出来打拼的青年人大多要靠家里的接济才能活下去。
而李文存的家是那种地球上最荒凉、贫穷的所在,而且他在饥肠辘辘时常对家里说整天鸡鸭鱼肉吃得腻歪。
所以他不能求家里接济,又不能下苦力干活,花光了最后一分钱后,就发生了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不得不绝食的悲剧。
何老四看到自己每出去躲一段时间,桌上的烧饼明显减少并最终消失后,他才放了心。
为了维护李文存的薄得象葱皮儿一样的面子,何老四默默地为李文存提供着食物,呵护着他娇嫩、绝望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