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家,夏菁心情很好,好像日子从这时才算真的开始了。
王收倒没感到有什么不同,仍然搞着自己的文学创作。恰值时兴意识流,他就在这个新的住所写了这样的一篇作品——《梦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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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意识》
一梦
西法,咱端起这盅我再说话。端,端起来。要不你先搛口菜,来这个——吃鸡。现在吃鸡蛋不如吃鸡了,鸡蛋多钱一斤?两块九啦!红皮儿的,换煤票的那种大的。你猜我买的这鸡多钱?人家给煺好了的,二块八毛五就买了。不新鲜?哪不新鲜?吃了保准死不了。你要这么说,给,你还非吃上这块不可,哎,你别把酒盅放下,左手拿着,要不你就抓吧,抓吧抓吧,又没外人。西法,实际上人死了也还活着,你听着违反逻辑的矛盾律了吧?实际上不是自相矛盾,也就是说,我死了我还在。“我”,你懂吗?我是说我的“我”,我身上存在的“我”。不,有时候我也不在身上。我出来了,这叫灵魂出窍!当然,我也懂,世界是物质的,意识是物质的反映,是物质世界长期发展的产物,是物质的特殊表现形式。怎么样?一套一套的!可是譬如说吧,我说“我腿没了。”说明我不是腿吧。就是这个,我抬起腿来你看看,我不是这条腿。我也不是头。没听人常说吗:“我脑袋要搬家了。”这个“我”是谁?不是头吧?心理学老师说么?他说就和看的器官是眼,听的器官是耳,消化的器官是肠胃一样,思维、意识的器官是大脑。可还是没解决“我”的问题。谁的思维?谁的意识?我的!大脑也是我的!这个“我”在哪里?西法,我可不是唯心主义,也不是主观也不是客观。不过如果你相信上帝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灵魂。灵魂可以出窍。也就是说“我”不是血,也不是肉,也不是骨头。看着点儿,我打一下我的脸你看着,看了吗?嗳,也不是他——就是现在坐在你跟前的这个“他”。明白了吗?我是指我。“我”不是我。我死了,也就是血、肉、骨头的这个我死了,“我”屹然存在。懂了吗西法?好好,咱先别说了,不懂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看你这个手怎么哆嗦了?来,咱先喝上这一盅,喝啊!……我没事。西法,你怎么这个样呢?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你管我干什么呢?……半斤?说着玩啊,我什么时候喝过半斤?今天?我看看瓶子,别说,西法,还真够半斤。太对了西法,我今天过量了,破了纪录了!你说我怎么喝这么多呢?我高兴!要是昨天,一两就能把我放倒。我昨天那个烦就别提了,我这辈子可怎么办呢?今天我一上午没出门,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我终于想通了——继续学习!西法,我想再考学,考考考,一直考成博士。你说今天还不该庆贺一下吗。要不我也不去喊你了,谁叫咱俩好成一个人呢。你说什么?……对,西法,我承认我是大学生,可现在大学生不行了,现在的风不是反文凭风吗,大学生又不如不是大学生了。起码弄个研究生,就是硕士学位,那时候再反文凭也反不着你啦。西法你知道不知道,有人说我们大学生像灶王爷,让人供起来了!供也罢不供也罢,反正不是我们自己让供的,你愣是要供,能怪我们吗?咦!西法你怎么又把盅子放下了?干脆咱先喝了这盅再拉吧。来,透了!
二梦中的朦胧
我让这盅酒一顶,“我”就不存在了。消失了,在我肉躯上消失了,在我的肉躯外面也消失了。我的“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内涵和外延。我不知道“我”上哪去了——这可是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说的,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可是在西法和我妻的眼里我还依然存在——我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
雌凰在叫。那是我妻,我听见了。
足足足,足足足……雌凰叫我睡觉了。于是我又出现了,在梦的梦中出现了……
三梦中之梦
这蒜多少钱一斤啊?
“一块七。”
我要十斤吧。我扭头看妻。黄褂子,黄裤子,黄纪念章……哎呀,她怎么头发也成黄的啦?
给我装进草袋子里吧。我又扭头看着“黄”售货员,他胡须也是黄的。
“要这么多干什么?你是知情吗?”那黄胡子颤抖了。
太对了老伯,我要接受再教育了,这可是给我没见过面的大队书记买的。快装吧,车要开了。
“这些你全弄着吧。怪不容易的。拿十块钱算了。”
这些怎么也得十七八斤吧?……
“别废话了,我们快下班了。”
妻,走吧,我们要到广阔天地过日子了。你太可怜了,我们是同学,可我怎么老觉着是你的父母呢?太可怜了,你这个资本家的小姐,你爷爷是资本家你也跟着倒霉了。太可怜了,咱俩亲个嘴吧。你不愿意?对,咱俩还没结婚呢。咦?你怎么扎小辫啊?这不是十年前的你吗?西法呢?西法不是送咱们上车的吗?西法!西法!西法怎么打起伞来了?西法怎么又变成大姑娘了?西法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下雨了。”妻说。
真下雨了。黄天,黄地,黄雨。西法怎么了,身上这么脏,噢,让雨水淋的。这就是“泥雨”啊。怎么西法没长胡子呢?哟!西法怎么才是满地爬的小月孩子啊!
……
……你们怎么问我呀?我只不过是个大学生罢了。
“你不是想当导演吗?”演员说。
那好,那就开拍吧。怎么从这里拍?这不是我的家吗!这不你们看:三根木棍支起来的棚子就是我家,还有这边上是水磨石粉刷的公共厕所,这柱子上这不还挂着我的书包吗。简陋吗?一点也不简陋,你们没读过刘禹锡的《陋室铭》吗?好,开拍吧,你几个往前跑,你几个拿着枪追;愿意放枪的就放枪,愿意趴下的就趴下。……好!开始……跑!……追!开枪!好!趴得好!咦,你怎么又起来了!怎么溜达回来了!这个镜头还没拍完呢!什么?副导演?副导演你们就不听吗?我不管了,反正我也不了解剧情。……你们怎么拆我的棚子呢?我还指望它要房子呢!我不干了,我……我去找西法。
我说西法,你说干记者怎么样?那天我看见一个走后门的,一张票子就买了一大草袋子蒜,这才合多少钱一斤啊。我想从报上批一下,现在不是常从报纸上看到批这些事情的文章吗。不,不行西法,我想起来了,那个买蒜的不就是十年前的我吗!我怎么糊涂了。
……
这不是我的房东吗,没错。我说栓柱你干么去呀!
“卖东西!”栓柱答话了。
哎,哎!栓柱你别走,你怎么把我书包偷走了?我那里面没值钱的东西!全是书!……
哈!老同学,——大虎子!怎么,不认识我啦。就是,哪能不认识呢,今天你厂子工休吗?干么不上班去呢?
“认识是认识,大学生,大知识分子,我这小工人敢和你打招呼吗?”大虎子的小眼睛眯起来了。
我说大虎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没听说吗,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本质上我也是工人呀。我还干过几年农民,要不我怎么认识栓柱呢?——咦,栓柱怎么先回来了?栓柱!栓柱!我的书包呢?哎哟!哎哟!大虎子你怎么打我啊?你拳头太硬了,哎哟!哎哟!
“我不打你打谁?一会儿我和栓柱打起来你准帮他打我。”
帮谁?帮栓柱?大虎子你冤枉我了——知识分子不会打人呀。
……
海水真蓝啊,真清啊,我怎么变成章鱼了?收着身子游得真快呀,比海豚快多了。鲨鱼来了,它怎么不过来咬我呢?不可能追不上我吧。它准是让海上面的太阳照花了眼了。不,一定是水面上有人保护我吧,现在科学够发达的了,还制服不了鲨鱼吗。可是,可是我怎么是仰游啊!这还不是只能看见自己的肚子和脚吗!要是一头撞进别的鲨鱼的嘴里可怎么办呢?我虽然比海豚游得快,可我身上没有毒啊。对,要向前看,不能再仰泳了。
哎哟,你们怎么把我从海里拉出来啦?
哎哟,你们怎么把我贴到锅台上了?
你们别骂我啊,可不是我自己想当灶王爷的啊,是你们自己硬把我贴到墙上供着的!你们快让我下来烧火吧,要不我抱柴禾也行啊!
——唉,你们要是不信神就好了。
我热啊,热啊,热啊……我的“我”再也受不了了,只好又跑回我的肉躯里去了,于是我从梦中醒来。
四由“梦中之梦”恢复到梦
我醒了,扭头看看妻,她的脸都睡红了;扬手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三十五分了。
我这是做了个什么梦啊?里面好像说了些什么。干脆我把它写下来,让能看懂的人告诉我吧。
没想到我一会儿就写完了。怎么这么顺手呢?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了。对呀!——心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怎么写就怎么写,这不就是写作的捷径吗!
我还得去找西法。
五从梦中醒来
我醒了。
真正的醒了。
坐起来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妻,妻凸着大肚子躺在我身边睡着,脸果然是红红的。我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什么西法呀,西法在我妻子的肚子里还没出世呐!就是西法在三个月后来到世上,我也不能把这些告诉他,西法是新人,我不能推脱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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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收把写好的作品拿给别人看,大家说看不懂,问:这是什么意思啊?王收说:现在社会上思想太乱,各种思潮乱七八糟,我要把这种状况反映出来。大家说:看你写的这个东西就够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