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边缘,一个小镇。
这里是沙漠的入口,不为别的,只因这里有一个地下湖,水源不绝。小镇建筑很粗糙,多以荒土夯成墙面,再用木头将墙内外夹住草草了事。每年夏天和冬天的两趟风会将这里的所有建筑摧毁。既然地面上不能盖房子,索性大家全都在地下挖洞。一个个地洞都修得整整齐齐,跟地面上天壤之别。不知晓详情的人来到这里,远处一看,以为这里是一座鬼镇,却看不见这地下乾坤。
缇雪和铁寒风在一间酒楼的大厅中一张桌子上吃饭。说是酒楼,还不如说是地窖,修得很宽大的地窖。地窖的天花顶是用铁梁铁板加固的,四周墙壁也有钢筋铁网,为的就是不使修得太大的酒楼坍塌。铁梁铁网都是黑水城的手艺,整个小镇的铁器都来自黑水城,这也是黑水城收益的一部分。
铁寒风看到这些铁器,又想起黑水城的点点滴滴,那里有江南的秀丽,有大漠的铁血,善良淳朴的人们,还有整日笑呵呵的老冶,还有父亲。。
缇雪也沉默着,他本就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要是没有人找他说话,他是死也不会说话的。
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一个伤怀故土家乡,一个深思着还珠楼主和那天夜里那个奇怪的梦。
“那个人叫还明君,是还珠楼的楼主,他说话的语调为什么跟梦里那个悲伤的魔很像?”
“难道是那个人侵入我的房间,趁我熟睡用幻术制造噩梦?”
“他为什么不杀了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他杀吗?”
缇雪紧握住拳头,却不知他拿了一双筷子,可怜的筷子被捏的粉碎,尖锐的断筷刺入缇雪的手,血滴到桌子上他也浑然不觉。
铁寒风看到了,小声提醒道:“缇雪兄,你流血了。”本来他称呼缇雪是叫师叔的,但缇雪执意让他以姓名相称,他便在缇雪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兄”字以示尊敬。
缇雪回过神来,也不管桌子脏不脏,拿袖口擦掉桌子上的血,手上的伤口用布包扎两圈,换了一双筷子,道:“吃饭吧。”
他话一说完,又陷入沉思,筷子在空中举着,不上不下。
铁寒风愣了一下,问道:“缇雪兄有什么心事吗?”
缇雪怔了怔,道:“没有。”
铁寒风道:“那就吃饭吧,菜都凉了。”
桌子上全是牛肉、骆驼肉、马肉之类,两人食量不小,银袋也不小。只是这肉虽好吃,吃多了也厌,绿洲里的蔬菜终究不如中原沃壤里种出来的好吃,久而久之也就胃口大减。
他们在小镇徘徊停留了十天。十天内往黑水城去了十趟。
黑水河已经断流,只留下干涸的河床和凝固成块的铁水。黑水城原址被沙漠掩埋。缇雪试图用抱岚剑刺穿沙层寻找黑水城的踪迹,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他刺的洞越大,填补进来的沙子越多。
能让缇雪放弃的事情不多,可与自然之力相比,他实在微不足道。
他又想起还明君和巨兽乾金劫的一战。那场可以人力抗衡神力的战斗。虽然还明君输了,但能使神受伤,只怕也是前无古人。
月已西沉,铁寒风早已入睡,体质羸弱的他不能陪缇雪在大漠的凉夜里坐在房顶上看月亮。缇雪喜欢一个人看月亮,只有月亮,才能使他的心平静下来,和月一样宁静。
他很喜欢月亮,以至于想跟溟月换一个名字。不过他这种想法从来没有说出来,因为那三个人一定会觉得他很幼稚,而且溟月确实也很喜欢月亮,他总是对着月亮吟诗作对,把酒言欢。
溟月的月亮是一位身材面貌都娇好的美女,喜欢跳舞,爱着红妆,是个多情的女子。
缇雪觉得月亮不应该这样。
缇雪心中的月亮也是个女子,喜欢倚靠在窗前,垂着头,长长的如瀑布般的秀发遮住她的侧脸,明眸里闪着泪光,淡淡的唇挂着一丝哀伤,一身素白道不尽的愁,她是一个多愁善感像林黛玉那样的人。
因为他也是这样一个人。缇雪很少快乐,他像个经历世间沧桑的老头子,只不过岁月还早,没有爬上他的额头。
一如在魏风居,缇雪抬头凝视着天上的白玉京,没有太阳那恶毒,只有一片柔情似水。
他的目光在月亮上,心思早已不知飘向何方。
背后将他依靠的高高的酒招旗杆被大漠里来的风吹的猎猎作响,如永远不停歇的催眠曲,把这位多愁善感的少年郎带入梦中。
他每天都会做梦,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梦:海底,可他却能呼吸。他似乎在峡谷里,珊瑚丛生,瑰丽多彩,这里还有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鱼。日月光华都照不进这里,这里是被光遗忘的角落,但他不仅还能呼吸,眼前也并非一片黑暗。
于是他好奇地寻找光源。
光源仍在深处,藏匿在珊瑚丛中。他游了过去,用抱岚剑砍断阻挡视线和前路的珊瑚,然后他终于找到了光的源头。
这是一颗珠子,不是珍珠,摸起来像是石头,但也不是玉,更不是夜明珠,但却会发光,没有了珊瑚丛的遮挡,珠子射出来的光照亮了整个海底峡谷。他感觉手中的珠子将他整个人都照得透明,没有尘物阻隔,就这么赤裸裸地,一切都明了。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像沐浴在阳光融化而成的水里,肌肤的每一寸都尽情舒展,毛孔里的尘埃洗涤干净,从身体到灵魂,完全洗干净。
他睁开闭上的双眼,忽然发现珠子从手里掉落,落到突然裂开来的深渊,那深渊如恶魔的巨口,吞噬所有。
他扭动身躯,想要伸手抓住珠子,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差那么一点才到手。于是他心一横,干脆跟着珠子沉到海底更深处,只要到了底,一切就都好办了。
珠子映照不出周围的景色,看来这里空无一物且四面都很空旷。
忽然,珠子光亮照过的地方出现一张巨大的嘴巴,那嘴里长满了尖牙利齿,腥臭突然扑鼻而来,嘴巴上方长了两条长长的胡须。那大嘴一口将珠子吞掉,他担忧失去珠子失去光明,也不管不顾,直直的冲进了那张大嘴里,还好没碰到那尖利的牙齿。
滚了好久,好久,珠子终于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他又将珠子拿到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生怕珠子再掉。
突然,他感觉背后阴冷发麻,猛地回头一看,一双寒冷如同深冬里的冰锥的眼睛正直愣愣的看着他!
一阵头晕目眩,天翻地覆,然后他就来到了惊涛骇浪的海面上,坐在一艘小木船里,船身已经非常破烂,下一个浪头打过来,这艘小船绝不会幸免。
梦就是这么突然,上一刻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下一刻就在冷冽的寒风中行走。
人生也是这么无常的。
还好,手里的珠子还在,只要珠子在,缇雪就觉得莫名的心安,就像有许多人睡觉喜欢紧挨着墙睡或是抱着一个娃娃,其实是一个道理。
海上刮着大风,厚厚的黑云劈下一道道粗壮的闪电,缇雪觉得他随时都会被闪电击中,变成一堆焦炭。
海面突然窜出来一条龙!卷起长长的身体,张牙舞爪迎着闪电而去!那闪电打在龙身,像给龙披上了披风,龙威更加彰显。
龙看着他,他认出了这双眼睛,这分明是刚才他回头时看见的那双眼睛!
缇雪突然从梦中惊醒,身上一身冷汗,手还保持着捧珠子的状态,只不过手里没有珠子,只有从天上掉下来的水珠。
下雨了,好大的雨!大漠里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天气。
没有伞,那就这么淋吧,把心头的惊疑、恐惧、孤独、寂寞,全都冲走!
缇雪已经做好了做一只落汤鸡的准备,可是忽然雨停了。
一把伞出现在他的眼睛里,还有一个人。
还明珠出现在他身后,柔声道:“睡着了?做梦了?是不是梦到差点被一条龙吃了?”
缇雪皱了皱眉,没起身,但手已经摸到抱岚剑,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还明君深邃的眸注视着缇雪,缓缓道:“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我自然能看到,哪怕是在梦里。”
缇雪蹭地站起来,怒视着还明君。他突然发现自己跟还明君一样高,他长高了,在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一个大人。大人们都有烦恼,或多或少,总是不能避免的。
比如还明君的视线,令他感到畏惧和不安。
他转开视线,盯着还明君撑伞的手:“你找我有什么目的?”
还明君道:“我就是来问问你,你想过怎样的人生?”
缇雪怔住了,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要说目标,恐怕只有在道行上超越师傅归鸿老祖了,只可惜归鸿老祖不到一年后就要渡劫,留给他的只有永远无法超越的存在。
他突然感到迷茫,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渺小的蚂蚁,无论他怎么走,都是路,但却不知该往哪里走。
“我不知道。”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一片惨白。
还明君轻轻一笑,道:“要是找不到该往哪里走,不妨让两只脚自己决定,说不定会步步莲花,走的精彩。”
他说完,将伞交到缇雪手中,然后一眨眼就消失不在,屋顶上连他的脚印都没有留下,仿佛他从未来过。
缇雪捏了捏自己的脸,疼!
“还好这不是梦。”
“这为什么不是梦?”
“这是梦多好啊!”
他丢掉伞,任凭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脸,身体每一处。
他仿佛置身于无边苦海,寻不到彼岸,只能一世沉浮在海上,随波逐流,在一条没有桨和帆的小船上,就这么漂着,随时可能淹死在苦涩的海水里。
只有天上雾蒙蒙的月亮还在对她含情脉脉,指点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