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是老二回来了么?”
水流年见被身份被识破嘿嘿一笑隔着门向里面拜道“云师伯万安。”
里面哼了一声“与你师兄弟都亲近过了?现在想到我这老头子。”
水流年暗笑,他心知这位师伯如今年岁有些大了,对许多细微的事总有些挑拣,尤其是这热闹一事,老人总不愿承认自己是离群的一个。
云师伯因与阁中众长老不合独自辟居宁津的深山,曾断剑立誓“不越酒剑消一步!“说起来彼时水流年还未出世,他也是听师父与风破浪隐约提过一些,但个中内情他也是不知。
云师伯本不是爱静的人,不过是无奈才出此下策,虽说这一来是避世隐居但也不免觉得太过冷清。酒剑消的弟子知道这位师伯的也不过屈指,诸弟子都道他可怖,甚至有些不好的传言,比如说师伯失手杀了同门被罚在此处面壁赎罪云云。
这些年来肯常来陪他的也就只有水流年与曲寒星两人。曲寒星碍于执事的身份不得不来,来了也不得不约束自身行为,在此喝得大醉回去被弟子们看到毕竟不好。这样一来,与云师伯投契的就只有水流年。水流年不惧那些麻烦,常有一醉数日的时候。他爱这里的幽静与水韵,听四周风涌云聚又如一曲慷慨昂奋的战歌,在平静与血勇间游击,起落承转,愉悦如绽放的感觉难以言表。
此时水流年见师伯佯怒,故作神秘“这次我带了‘兼记’的酒。”那两壶酒他本来有一壶准备给曲寒星,但刚刚人多事杂也不容他有送酒的机会,就都提到了这里。
云师伯一听有烈酒,便不顾长辈姿态,忙道“快快快,入内详谈,馋死我了。”
一阵风过,木屋的门随之展开,水流年虽在室外却觉阳光大盛。屋内十丈之地,四面开窗,正中有一草席,一方茶案,一云笈,席上是个近乎佝偻的鹤发老人,可他有着不同年纪的红润气色,一袭朝天冠浪州襕袍,白巾蓝底五色的锦边一尘不染。
水流年点点头,与上次来时未见太大变化,还是个不死的“老怪物”。云师伯向来如此,虽只有自己幽居湖畔可还是将诸事整备的利落仔细,就怕什么时候来个生人。
水流年深施一礼,抬起头贼嘻嘻的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十五年的兼记,从凤小鸳酒窖里拿来的,保真保烈。”凤小鸳也就是老板。
老板在克成洪业开店,自己虽然不酿酒但好酒却是藏了不少。天下闻名的兼记就在阑州拉面的不远处,凭着“老板”这两个字,他也换了不少酒,这趟走总御天机水流年便背着他偷偷带出来两壶。
云师伯本不是嗜酒之人,可幽居此处就是一个贤淑保守的女人也会被逼得饮酒,喝酒都是一次醉二次狂,到第三次习惯酒味之后就诸事看淡了。诸事看淡归看淡,可今后是再也离不了这麦芽酿的浆液,许多人谈酒常有恨意未必就是恨酒,不过是恨自家无力抵御诱惑而已。云师伯便是如此,但他只嗜酒却不爱酒,为的是图一个痛快而不在乎滋味。
但兼记的酒太豪烈,如剑穿愁肠一等一的辣而解忧,饮此酒如同高手过招,没些定力是断然不敢喝的,即便是功力不凡的前辈也只敢小口小口的噙着化了大部分的烈劲才敢吞咽。
云师伯终究是有定力的人,毕竟他是寒字辈的长弟子,算到今天已有百二十岁,世事起落见得多了,他落在这处荒古虽不情愿却信守诺言多少年也不曾踏出一步。但云师伯喝酒喝得太豪迈,全然不似一个百岁老人,平日里这处虽山美水美但一人失魂却倍显寥落,今日有人相伴共醉,他来了精神与水流年不一时就分了两壶酒。
酒常是饮时畅快醉后成灾,这“兼记”尤是如此,水流男一直睡了一日才渐醒觉。他睁眼时正四仰八叉的豪霸着草席,云师伯似乎在里面的小屋休息。水流年整好本就野性的翰州衫,下摆随便打了个结系在腰间,推门而出,阳光又盛,他揉揉眼睛,时如逝水已是一夜。
水流年平时回到酒剑消都会来这个小湖小憩,小屋前有一竹筏,是他将小屋方圆一根一根竹子劈来装成的“寄余生”号,不大,能躺两个成年男子,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便是这个说法。
水流年酒意尚未全退,来了兴致一脚把小船踹到了水里,撞起一阵水花,有山风阵阵,波纹渐兴,炎阳耀眼烘起一弯小虹。他纵身而起,也不御风,向前跳了不过丈许高度径直坠落,竟是一招“投湖问道”的自杀招式,全赖不平山的竹子根骨硬他整个人砸在小船上竟不损竹筏分毫。
水流年横在船央,也不撑篙也不划水,任其随波逐流。他翻出之前的鱼竿甩进水里,因为把饵落在了山门弟子那里,干脆学了次直钩钓。
“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曲寒星为他化名“曲中求”一片用心良苦的点播水流年不是没听懂,他就是不服,自以为凭掌中刀剑天下皆可去得,今天还非要试一次“直中取”是如何。鱼竿插在竹竿与竹竿之间的缝隙之中,碧水油油云影自来,水流年微眯着眼抱头哼着小曲又睡了:
“乘醉泛舟水云间,学仙似蹒跚。直曲两难古已知,只求心安于钓竿,自扬风帆;
丈夫豪迈何屈之,名利难逃也。此情茫茫不能寄,随尘浮浪间,鱼也一般,人也一般。”
人对梦总有些迷信,或说梦是反的,或说梦是预言。水流年的梦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场好睡,直到被岸上的人吵醒。
“二十三爷好兴致,竟是直钩钓鱼。”
来的是四位,沈轻城,沈轻眉,陆夕夏,陆夕秋。
说话的是沈轻城,双方虽隔百丈,他却看得极清楚,水流年那处纤毫毕现,可见功夫之高。
水流年似在睡中呻吟了一声,伸个懒腰架起肘子撑着头,苦笑
“小侯爷好眼力,只是这搅人清梦的活计我劝你以后还是少干的好。我的鱼都被惊走了。”
沈轻城俊极的脸上露过一点轻笑“二十三爷的鱼不是已经上钩了么?”
他这番话虽是笑着说,却别有一股滋味在其中。
这个“鱼”,沈轻城指的就是自家与陆家。他笑中带着试探,一多半是交底——“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没必要打马虎眼,二十三爷你要是一直这么不切入主题,那兄弟们就陪你耗一会。”其中带着一点威胁的感觉。一少半是酸,沈轻城还是过不了自家妹妹对这位“曲中求”过于关注这一心结。
水流年听沈轻城这样说,心底把事情理了七八分,撇撇嘴“小侯爷和陆三公子要找的鱼不也就在这处么。”
船上岸上都是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暗里都将对方骂了个爽。
陆家的人与浪州候府的人同行至此,说是“赶得巧,来的路上见到了”只能骗骗小孩子,糊弄不了水流年。这个时候,双方都该是能避则避,江湖上行走各自都带着刀剑,哪个不开眼的真伤了对方,现成的锅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陆夕夏和沈轻城都是聪明人,瓜田李下的道理清楚的很。何况两家一边各带着一个炸药包。陆夕秋那副锋锐毕现的气质自不用说,宴席上水流年一眼就看出来这位不是省油的灯,这小子内里藏着火,是典型的“小爷初入江湖总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来显显威名”的轻狂少侠,躲着他都要提防他主动来找麻烦。真个走了火,谁也担不起先寻事端的罪过,陆夕秋遇上沈轻眉的性子……水流年已经不敢仔细想下去。
自打宴席上水流年见到陆夕秋与沈轻眉,他便确定那日老板饶的那条消息又准了。
那****多吃了一碗面换了老板一个消息:
陆家和侯府来剑阁是为了商量三家结盟的事!陆家这把本该是总御天机斩向浪州候府的第一快刀,皇城那边怕是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