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闹腾,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午时艳阳照进客栈,正落到堂中坐着的众人。酒足饭饱,暖阳熏困,这会儿正该寻个舒坦处,睡它个暗无天地。
魏尘结了账,又包了些酒食,这便与众人出了酒肆,坐上马车。回到城隍庙后,各自寻了地儿,打起盹儿来。
如此这般,吃了睡,醒了谈天说地话江湖,时间悄然流逝,一晃便又到次日午时,虽只短短不到两日时间,却因渺渺前途之故,众人格外珍惜这日子,畅快吃酒,高兴逗乐,肆谈江湖,不觉间,距离早已拉近。
天怜众人,两日都是晴朗天,这深秋入冬的暖阳,最惹人爱,可庙里的人,此刻内心却正受这烈阳的炙烤,焦躁不安。
时值正午,距离酉时还只剩三个时辰,每过一刻,众人内心便又沉上几分。尤其吴家母女,依偎在一起,哀伤互怜。
沈道恒欲言又止,连连叹气。柳月宁倚在门口,任暖阳沐身,轻风拂面,哀思过往点滴。魏尘则是微闭着眼眸,端坐调息,剑置于膝上,双手紧握,手上青筋突起,暴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死并不足惧,等死才最是熬人心魄。
“魏兄弟,今日你到底作何打算?”沈道恒终归忍不住问道。
吴家母女望来,眼中带着希冀。魏尘睁开眼,眼中竟有血丝,深吸一口气,道:“还是那句话,只要救得我姐夫,魏尘这条命,拼死也要换回你们两条”
沈道恒又道:“此次换人,无常那边定是有所准备,请来高手自不在话下,你难有丝毫胜算啊”
“我知道,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是背水一战。”魏尘决然道。
见他几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沈道恒有些愠怒,却也无奈,又转头看向平静如水的柳月宁,道:“那你呢?此去便果如你所愿换来真相,你又怎么跑得掉?那无常明摆着软硬都要招揽你。”
柳月宁回过头来,神情莫名,淡淡一抹戏谑,道:“嗬,想不到你竟关心起小娘来了。”
沈道恒忙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哪个关心你哟,只是本捕头见不得不拿小命当回事的。偏生在这庙里,都见齐活了。”
柳月宁嘴角一扬,道:“小娘的命,本就贱得不能再贱,何须当回事,只求临了能积些阴德。”望向魏尘与吴家母女,接着道:“悠容莫怕,到时姐姐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的。”
“呜。。”吴悠容已然哭出声来,有恐惧,也有感激,抹着眼泪,戚戚然道:“柳姐姐,呜呜。。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哇。”
柳月宁忍不住,走过去与吴悠容重重相拥在一起,也是垂泪不已。望着这患难相交的姐妹二人,吴夫人早已老泪纵横,一时间,庙里悲泣连连。
沈道恒看得怜心大作,铁拳捶地,不甘道:“非得要死么?就真没路了?哎!”复又想来,向吴夫人问道:“夫人,你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竟惹上无常?”这两****都不肯问这话,就是想着无常的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免得惹上无妄灾祸。却还是在此刻问了出来。
吴夫人整整仪容,道:“妾身也是不晓,只听那孙捕头说我家老爷在京里遇上些麻烦,还捎来封老爷的书信,心中嘱咐妾身带着女儿上京相见。旁的倒没什么了,问孙捕头也不只说不清楚。”
沈道恒略微沉吟,又道:“尊夫姓甚名谁,在京城做什么的?”
“我家老爷姓吴,单名一个方字,是信德钱庄的账房。”吴夫人道。
“哦”沈道恒道“信德钱庄,知道,南直隶最大的票号之一,分号开遍十三省,后来生意做大了,毕竟关系到百姓身家,朝廷不放心,勒令其将总号搬到京城。”
“沈捕头见多识广,说的不错。”吴夫人道。
沈道恒摸摸鼻子,疑惑道:“没听说信德钱庄出什么事啊,我们府衙里也有同僚存了银两在它那里,都还好好地啊。”
“妾身也是百思难解,我家老爷在信德做了二十多年账房,向无差错,人也老实本分,从不与人结怨,后随总号搬去京城,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乱子。”吴夫人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尊夫又是大钱庄的账房,估计这事儿终归还是在个钱字上,个中细由,就不得而知了。唉,人行千里只为财”沈道恒道。吴夫人也是跟着唉声叹气。
“沈兄,一会儿你便先随我们同往,半道上我再放下你,从此两不相干,你看如何?”魏尘道。
话说的淡漠,沈道恒浓眉扬起,一瞬,又垂下来,颓然丧气,默然以应。若是当年意气风发,哪会如此窝囊。
他本也是性情中人,只是多了些老成世故,这两日,与这几人共处,已种下些许情分,确难说走就走,何况这几人是要去送命,生死两茫。
“唉,其实你们也无需太过悲观,那日无常来人说了,并非是要你们性命,实在逃不脱,不如便从了它们吧,总比送命要好些”沈道恒越说越声低,这话从他堂堂捕头口中说出,已是忒不要脸。
只是庙中众人却丝毫没有瞧他不起的意思,心中都明了,这人是好心劝慰,不忍他们送命。
魏尘一拱手,道:“谢沈兄关心,魏尘一介江湖小子,不敢谈大道是非,心中却还是有杆秤的,人无信不立,护镖便是小弟的信义,现只求情义两全,否则活着也是苟且,心关难过!”
吴夫人也是说道:“沈捕头也是好心之人,只是事关我家老爷性命,实难屈于恶势,唉,罢了,命由天定,祸福相依,妾身信得过魏镖头。”
埋首伤感的吴悠容也是扬起头来,明眸坚定地道:“我也相信魏大哥,他定会竭力护我和娘亲”
见他们几个这般决绝,沈道恒也不再劝叨,朝魏尘使个眼色,便起身朝庙外走去,魏尘会意,也随过去。
外头寻个僻静的角落,沈道恒转身道:“魏兄弟,这毕竟是几条性命,哥哥虽不想惹事,但也想帮上点忙,你直管说”
魏尘也看出他内心纠缠,其实他心中已然盘算过,便道:“这样,沈兄到时离开后,也不忙走,到歇马亭附近,寻个僻静处蛰伏,也不须沈捕头出手,只防到时有什么差池,无常掳人走了,烦您尾随上去,路上给我留些线索,若我还有命在,定会跟上,若我身遭不幸,沈兄若是有心,便请赶往东昌府缘来客栈,到玄字三号房,那里有人接头,请告知他详情,由他决断便可,事后沈兄自行离去”
沈道恒听的认真,虽是拳拳之心,还是不免斟酌,这魏小哥也是通达情理,这番安排也正与我之前想的谋合,只是去东昌府报信一事,也不知对方是何人,他也怕淌进浑水,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魏尘看在眼里,道:“这报信一事,沈兄到不必太过在意,这镖本就出自徽州府衙,想来不会与官家有甚冲突,那接头之人,应不至有差。沈兄大可化名去见他,报完信,立马便闪。”
叙说这许多,沈道恒思忖良久,一咬牙,便定了主意,抱拳道:“那行,哥哥便应下了,落地生根,绝无二虑!”
魏尘看他这般豪气,也是激动抱拳还礼,眼神烁烁,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这厢计较半天,商定追踪计划,庙中柳月宁也是对吴家母女面授机宜,她自怀中摸出两个香囊,递与吴家母女,叮嘱道:“这是我自己配的软骨烟,本是我贴身防贼用的,今晚若是遇急,便将囊中香粉抛洒,中毒者,当场软倒。”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两枚褐色泥丸,也递给二人,接着道:“这是软骨烟的解药,到时你们先服解药,可保一晚无虞,免得误伤自己。本想给你们些厉害毒药,怕你们施展不好,就只能这个了。”
手捧着香囊泥丸,吴悠容感激涕零,抽泣道:“谢谢姐姐,你真好。”吴夫人也是双手合十,连连作揖。看着吴悠容纯真无邪的脸庞,柳月宁心中已当她是亲妹一般,一激动,又挽她过来,两个患难姐妹相拥而泣。
这世上,最不等人的就是时间,它常无声的带走一切,也常刻薄地迫人心弦。这也许是庙中数人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下午。总算熬到夕阳将至,魏尘看看日头,深嘘几口气,起身朝众人道:“出发吧。”
日落唤晚,乌蒙西晒,赤黑相交的官道上,马车疾驰着追赶无情褪去地金黄,车上的人,或掀门帘,或开车窗,贪婪地沐浴着即将消逝的生暖。官道上稀稀落落赶路回城的人,都不吝诧异的目光瞧着她们,这黄土连天的,有个啥看头?
马车上极目远眺,依稀看到远处一排建筑,魏尘一扯马缰,“吁”马车停下来。魏尘朝里喊一声:“沈兄,就在这里分手吧。”
沈道恒躬身自马车中走出来,车内余人也都掀开门帘,目视着他。众目相对,沈道恒想说点什么,可掏尽肺腑,也搜不出套应景的话来。“啪”一声,只重重抱拳,铿锵道二字:“保重!”说完,深意地看了眼魏尘,转头便朝来的方向奔去,渐渐地,人影消失在逐渐吞没夕阳的暗色里。众人或羡慕,或惋惜地目送他离去,其间夹杂着一抹复杂的神色,来自柳月宁。
这一幕,就如这昼夜交替的大地,离别叹,叹的却不是离别,而是生死两茫茫。
马车又再逆风疾驰,飞奔的颠簸与风的抵抗,能让车上的人不去想即将到来的一切。马车驶过方才跳目看到的建筑,偌大的院落,门前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写着“卫水驿”三个打字。魏尘扯着缰绳,掉转车头向右,又行了几里地,这才停下来,车内众女的心也如死寂一般,忘记了跳动。
吴悠容深呼吸几口气,竟率先下车,带着几分年少的果决。四处打量,竟是一边难望到边际的缓坡,坡下有个圆顶四方的亭子,亭子周围都种植许多树木,叶子虽已掉光,却还是给人密集不透风之感。
“这里就是歇马亭么?”吴悠容朝魏尘问道。后者略微晗首,算是默认。
“看来他们还没到。”已从车上下来的柳月宁杏眼四顾,觉得空荡荡的。
“不,已经到了。”魏尘凝神屏气,沉声道。
“哈哈哈。。”话才说完,四处便传来放肆的笑声,三女皆心神一凛,慌的四处探望,却分不出笑声从何方传来。
“传音入密?”柳月宁万万没想到竟有这等高手前来,脸色刷地难看起来。
魏尘却是面色平静,道:“不是,只不过是比较高明的少林狮吼功而已。”
“好,果然有见识,哈哈”话音刚落,“呼呼”四周空中传来连续破空声,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缓坡后,密林中,“嗖嗖”连串人影翻身跃出。霎时,十数条人影出现在他们前后。
三女一男聚到一起,侧过身来,左右探望,只见两侧各有大几人,左侧领头的是个中年光头,一身皂色劲装打扮,撑的全身肌肉如雕塑,面容可怖,眼含煞气,便如恶鬼罗刹一般。右侧前头站着的也是个年约三四十的瘦削剑客,白面留须,着灰色团领长衫,腰悬龙泉剑,负手而立,倒有几分儒雅,只是眼神中,道不尽的淡漠。两人身后都伫立着一排黑衣人。
魏尘神情急迫地搜寻,却没找到熟悉的身影,灰衣剑客嘴角微扬,寒声道:“出来吧,周镖头,你内弟该着急了。”
果然,在他身后簇拢的黑衣人分散开,露出个人来,似还受着伤,蹒跚走出来,抬头朝魏尘喊一声:“尘弟,我在这。”
魏尘见果然是他姐夫周泰然,颤声道:“你受伤了?打不打紧?”
周泰然正要说话,身旁的灰衣剑客却哂笑道:“放心,不打紧的,就中我一道剑气,调养几天便好。”
魏尘心中一震,这人竟已修出剑气,果然是高手,方才那狮吼功怕是那个光头罗刹施展的,内功深厚,随便哪个我都难对付,这可怎生是好。
踌躇间,那光头恶汉却传来戏谑地笑声,“哈哈。。裴老弟,瞧你这猴急的,炫耀个甚,不就一道剑气么。”
“哼,你这贼秃,方才不也嚎弄你那破锣嗓子么。”灰衣剑客嗤笑道。
被唤作贼秃,光头恶汉不怒反倒笑的更大声,突然两只充满煞气的眼睛瞧向凝神戒备的柳月宁,顿时眼**光,直勾勾地盯着柳月宁。被他看的不耐,柳月宁叱道:“臭贼秃,看什么看。”
光头恶汉还是没移开眼神,咧嘴淫笑,那色急的目光似要剥光柳月宁一般。
“嘿嘿,淫僧碰到美娇娘,干柴遇烈火啊,怎地?你想今晚就这般让你耗过去?”灰衣剑客戏谑道。
光头恶汉这才万般不舍的移开冒着绿光的贼目,匀匀气息,压下腾腾欲火,道:“今儿事有两宗,远来是客,你看先办哪一宗?”
二人自顾对话,竟浑不理魏尘四人,魏尘却丝毫不敢松懈,紧握着剑,随时出鞘。
“这是你地头,问我做甚,我说两宗一起办,都让我带走,你肯不肯?”灰衣剑客冷笑道。
“去你的,你还知道是我地头啊。”光头恶汉被气笑了,接着道:“那就这样,先办小娘子这宗,嘿嘿”又是淫笑连连。灰衣剑客不置可否。
光头恶汉又瞅过来,眼带邪恶,咧嘴道:“嘿,柳仙子,等急你和尚哥哥了吧?”
柳月宁呸一声,实在受不了这厮,喝道:“我等你奶奶个短。”骂完,柳月宁心中忽地涌起一阵莫名感觉,竟想起了沈道恒,顿时万分错愕,自己怎会想起他这怂货?
绵延的缓坡上,一方巨石阵中,一道黑影匍匐其中,双眼俯视着丘陵中的一切,这人正是尾随而来的沈道恒。当他听到柳月宁骂出这句后,也是一怔,似曾相识。
“哈哈,够烈性,和尚喜欢。”光头恶汉下流道。魏尘身后的吴家母女二人见这阵势早已腿肚发抖,又听这和尚满口污言,顿觉与以往生活全是两个世界。
“柳仙子,你一定很想知道杀害你那负心汉的人是谁吧?”光头恶汉神秘兮兮道。
柳月宁确实很想知晓,面上却还是不屑,斥道:“有屁快放。”
被洒一鼻子灰,光头恶汉竟也不恼,接着道:“本来我无常行事,不须这般聒噪,只是我们上峰确实瞧得起你那身毒蛊本领,这才谆谆示诚于你”瞥眼看柳月宁一脸不耐,光头恶汉也不再多话,道出个人名来:“詹风”
“啊”柳月宁惊得喊出声来,脑中浮现一道魁梧身影,颤声喊道:“风哥?怎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