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巴林,拉比亚斯林地,安伦】
湖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明亮的像一面镜子,淡淡的夜色,混着怡人的花香。
安伦仰躺在草坡上,望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廖星,说:
“从你生下来,到现在,没有见过自己的脸?”
空落的四周,只有他和尤夏两个人。
尤夏回答:
“见过。”
细细的声音,仿佛露珠坠地。
她小巧的身子,蹲在湖岸上,整洁的白裙,落在草地里,就像一片纱,好像飘了起来。她向前微微倾斜,手轻轻地划着湖中里水,水面传来铃铛一样的清响。
夜里的水汽,弥漫在她的身边,皎洁的月光,勾勒着她的身姿,她宛若一枚无暇之玉,散发着淡淡的光。
安伦转过头来,看着她,发现自己的视线有时居然没有办法抽离。
他甩了甩头,为了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把手垫在脑袋后面,继续问:
“奇怪了,既然见过,干什么还要对着自己的倒影瞧上半天?我……真是有些搞不懂你。”
自恋起来的时候,竟然比我还过分,这是他没说的话。
尤夏眨巴着眼睛,说话时轻声细语的。
“因为……没有见过干净的它……”
安伦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却也没觉得意外。她本来就是个流浪少女,以前过的日子,都是在泥堆里打滚。
安伦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又随意一问:
“那你……喜欢现在这样子么?”
他特意往尤夏脸上瞅了一眼,她低下了头,然后不安地把湖水搅乱了,她的表情好像是突然看见了可怕的东西。
“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
她的反应,总是出人意料。
刚刚有一个瞬间,让安伦以为尤夏变成了正常的女孩,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只不过一个普通的问题,尤夏却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她的那双眼睛,总是暗得深不见底,从没有一丝光亮能在其中驻留。单纯美好的外表,只是她给人的假象,真正的她,恐怕生活一个阴暗的洞穴里,她非常丑陋,而且厌恶着阳光。
“怎么突然又不喜欢了?”
安伦故作轻松地问。
他的语气因此变得非常奇怪,像是一个拿着玩具的成人,在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开心。
安伦知道,他完全不必如此,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你忘了么?之前,你对着湖水里的她梳头发,冲她发呆,甚至还和她自言自语,这难道……不算是喜欢的表现?”
安伦只是实话实,尤夏的脸上,却立刻聚起了阴云。
她怨恨地喊道:
“她是不存在的,父亲说过,她是不存在的!”
她倏地站了起来,逃到了一棵大树的底下,她想要离这片湖远远的,越远越好。
安伦随之起身,掸去衣袍上的草屑,疑惑不解地问:
“湖里的她,不存在?那至少站在岸上的你是存在的吧?虽然我之前说你又脏又丑又没人要,但这也是两码事。如果,你还是觉得受伤……没关系,我可以向你道歉,但可不可以别这么自暴自弃?”
这些话,安伦是诚心诚意地说的,毕竟他承诺带尤夏去虹城治病,精神方面的病也是病,不能任之由之。
但尤夏毫不领情,她瞪向安伦,湖中的水,在那一刻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刮出了阵阵涟漪。
“你别乱说了,我和她……都是不存在的!”
安伦的额头不禁窜出一颗冷汗,尤夏的问题,实在是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换做别的人,基本已经认定尤夏是个疯子了,好在他不一样。
他或许是唯一一个,知道尤夏只能活二十岁的人,所以他能理解,绝望会对她造成多大的改变。
就像他自己,也经常靠吸食鬼粉,寻求刺激,以感受自己还真的活着。
他们两人,在面对问题时,都采取了一种堕落又黑暗的方式。
“你的经历……是很悲惨,但你既然已经这么痛苦,何必还要自己折磨自己?
安伦把手按在了树干上,低沉地说:
“难道你打算就一直这样下去?不肯承认自己,像一个孬种一样?”
尤夏闭着眼睛,双手抱着膝盖,就像一只蜷缩着的弱小动物。
她哀求般说道:
“别说了……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她始终都是种消极的反应,安伦实在是为她感到生气,他叉着腰,在冰凉的月光底下来回地走。
他忿忿地说:
“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到虹城,虹城一定有能治好你病的办法。但我怀疑,就算给你多几十年的生命,对你来讲也无济于事……你一定还会去流浪,还会去做小偷,还会去当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因为你根本不在乎自己!”
安伦说着说着,尤夏突然睁开眼来,她的眼睛里漂浮了一层泪光。
安伦想自己是不是说过头了,他呆呆地望着她的眼泪,这好像是她第二次哭。
糟糕的是,她哭得越来越厉害,让安伦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呃……你等等,我去找人。”
说完,他立刻跑了回去,看到收留他们的妇人房间里灯还亮着,花了好大力气,才向她解释清楚。
妇人有点摸不着头脑,问:
“她突然开始想家?私奔,不是你们两一起决定的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总而言之,她现在不想看到我,只有你去,才能劝她,你快去吧……”
妇人被安伦从房间里推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点疑惑不解。
安伦立即关上了门,这时,他刚刚强忍着的一股钻心的疼痛,重新被释放出来,它像一根巨大的鱼刺,扎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妇人才走不久,他就痛得跪在了地上。
大汗像暴雨一样倾泻出来,几乎要将他身体中里的水分排干。
他躺到了地上,不停地翻滚,脸上的表情狰狞吓人。
鬼粉之毒,发作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是在这么一个时候发作,难道自己现在就要死了?
他的神经,时而猛烈地膨胀,时而迅速地紧缩,他浑身发热,身体仿佛要爆炸一般……那两袋鬼粉,就在他的衣服里,但他摸不到……一个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要完成它,却变得异常困难,他的手脚就像生锈齿轮一样难以活动,同时又像是被荆棘捆绑了起来,没动一下,都伴随着穿刺之痛。
但不这么做不行,他会活活痛死。
他咬紧牙关,从衣服里挖出一袋鬼粉,整只手像癫痫病人一样颤抖不停,好不容易,他把鬼粉袋子递到了嘴边。
可笑的是,他现在又不肯吃了。
巨大的痛楚,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在面对的是什么,他所身处的地狱的彼岸,并不是天国。
鬼粉再度发出魅惑的魔音,这个魔音在安伦脑中不断地回响,它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在各处冲击碰撞,完全无法忍受。
但是,安伦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不让它动弹,因为只要它一动,他就真的完了。
以鬼粉现在这种毒性来看,鬼粉已经在尝试置自己于死地,自己身上的最后两袋鬼粉,无疑也是送自己上路的……最后两枝毒箭。
他真的不想死。
口中流出的唾沫与血水,沾满了他的脸庞。
一种东西,苦苦地支撑着他,人们称它为生活的目标。
一周前,他才刚刚决定要带一个女孩去虹城治病,这个目标近在咫尺,它多么容易实现?
罗兹塔萨虹城,就在自由山的边上,只有这样一段距离,对安伦来说,算得上什么?
而且,他还没找到他的妹妹……
他不能什么都完不成,就这样去死。
一个目标后面,接着下一个目标,人是贪婪的,也可以说,人不愿意碌碌无为。
一想到自己要被区区几袋粉末夺取一切……他的愤怒,就无法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