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晚,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一位瘦小的男孩迎着寒风,在深巷中奔跑。他的小脸有些愁容,乌黑的眼中噙着泪水。麻衣粗布打着补丁,一双深灰色的布鞋破破烂烂,颇显狼狈。
寒风拂面,他缩着身子打个冷颤,脚下的步伐加快。
男孩名叫落尘,今年刚满十岁。他母亲是杨府的洗衣工,位卑人贱。
一个月前,母子二人在庭院中洗着衣服。丝衣单薄,落尘一不小心撕了个口子,管事的花嬷嬷为此大发雷霆。
代儿受过,一盆寒水当即扣在了女子的头上,正值隆冬,女子本就娇弱,因此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落尘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给母亲抓药,但未见成效,反而日渐严重,今日更是咳血不止。他才急匆匆跑出求医。
寒风刺骨,深巷中寂寥萧瑟,晚霞斜映,一条土灰色的道路,深远且长。瘦小的身影如离群的鸿雁,孤独落寞。
他一路奔跑,却未注意后面跟着一个青年,白衣素裹,腰间挎着蛇形短刃,似有功夫在身。走路却跛着脚,眼神犀利,无情,狠辣,充满杀气。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素色锦囊,低头看了一眼,寒眉微蹙,又继续尾随在落尘身后。
西岭郡的贫民区,多为仆人奴役,因为契约在身,祖祖辈辈生活在此。
胡回春是这的土医郎中,医术虽不咋地,但这一片区域的大病小灾都仗着他,因此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吃过晚饭,天气突然阴冷起来,似要下雪。他看了看时辰,心想这么晚不会有人来看病了,起身在炉膛中加了些柴火,正待脱衣睡觉。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谁呀?”他跪在床上咒骂了一声。
“胡伯伯,我是落尘,娘亲的病又犯了,您在给开几味药呗。”男孩咬着下嘴唇,满是冻疮的小手捂着发紫的小脸,黑亮的眼神中充满渴望。
“哦?是那小家伙。”胡回春的眼睛一亮,喝道:“等一下,胡伯伯给你开门。”
二月的西岭郡正是大寒时节,落叶萧条,百鸟南徙,深巷中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呼呼的寒风,席卷天地,似要无情的剥夺一切生机。
落尘哈着粗气,跺动着双脚,静静地等待着。
吱嘎……门开了。
屋内出现一个清瘦的男子,一身陈旧的狗皮袄,略显臃肿。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八字胡随风迎摆。
“快进来,外面多冷啊,冻坏了吧。”胡回春牵过落尘的手,将他迎进屋子。
外面佩剑的青年一皱眉,挺身上了房顶。
屋内生着火炉,炭火燃烧的很旺。火光点点如夜的星光,将屋子照亮,将心头照暖。
落尘闻到药草的香气,甘甜如露,苦涩如枳,他很喜欢这种味道,是生机的味道。
胡回春忙前忙后,将火炉上烧开的热水倒进瓷壶,又沏了一杯茶,端到落尘身前,道:“来,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娘亲的病慢慢说。”
落尘心中感动,他晚饭未吃,肚子空空,一路奔跑,饥寒交迫。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胡伯伯,娘亲的病加重了,现在都已咳血。”
“哦?怎么可能?我开的药若是按时吃,定会有所成效。”胡回春捋着八字胡,凝神思考,不时用手敲打着脑袋。
落尘见他如此,心生歉意,忙安慰着说道:“胡伯,初是有点成效,但不知为何,病情越来越严重。”
胡回春叹了口气,伤感的说道:“胡伯真是自责,上次要了你十两银子,却未医治好你娘亲。害得你又跑一趟。”
落尘忙道:“不碍事,胡伯伯,麻烦您再给开几位药?”
胡回春敲着桌子说道:“好,只是这银子……”
落尘有些扭捏,低着头,咬着嘴唇,两只手摆弄着衣角。炉火上窜,映照出唇上的血丝。
迟疑片刻,他将小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布囊,层层打开,布囊的底部兜着五文铜币,他将其取出放在桌上,然后推到胡回春面前。
低声说道:“胡伯伯,这几文铜币,您先收下。我知道不够药费,但您放心,明天卖了垃圾,我定给您补上。”
啪……
胡回春拍桌而起,脸上笑容骤然凝固,喝道:“什么?没钱?”
落尘的娘亲作为杨府的杂役,地位卑贱,尚不及奴仆,每个月只有几钱铜币。她数年攒了十两银子,本想给儿子添件新衣御寒。但天不见其怜,生了重病。
落尘拿着银子给娘亲开药,胡回春欺他年幼不懂,昧着良心贪下了。本以为这次还可以再捞一笔,未想……他因此大为恼怒。
火焰跳动,摇曳不停,正如落尘此刻的心情。
他未想到慈祥的胡伯伯会突然变脸,有些呆滞,有些彷徨,他不安的问道:“胡…伯伯,您…怎么了?”
胡回春脸上阴森恐怖,似结了一层寒冰。他将桌上的铜币拾起摔在地上,冷喝道:“这连打发要饭的都不够,谈何看病?”
寒风倒灌,打在窗上,打在门上,叮当响个不停。
落尘的心却静若死水,心中的酸楚,蔓延成江河。
那日买药回来,银子没了,娘亲的病也不见好转,家中的粮食日见缸底。
他洗完衣服,顶着寒风,沐浴着霜雪,走街串巷。为了拾些垃圾,换点铜币。一面补贴家用,一面积攒下来,给母亲看病。
至今日才攒够五枚,奉若至宝,此时被摔在地上的,不是铜币,是他的心。
“胡伯…我可以给你打欠条?”
“欠条?”胡回春笑的肆意张狂。“可笑至极,你死了我找谁要去?我胡回春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落尘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求医已无可能,想着床上咳血的娘亲,忍住眼角的泪,弯腰将地上的铜币拾起。
每一枚都似千金沉重。
胡回春越看越气,一把拿过茶杯,将茶水扬在落尘脑袋上喝道:“当你是有钱的主,还以茶相待。原来是个穷鬼,呸……”
屈辱,委屈,心酸,一起涌上心头,落尘虽年少坚强,也不禁抽噎起来。泪水混合着茶水顺着脸颊淌到脖颈,洇湿了前襟。
他小手攥着铜币,不知在恨胡回春的薄情寡义,还是在恨自己的软弱无能。可能两者都有。
他拾起最后一枚铜币转身就走。
胡回春向前窜了两步,挡在他身前,怒瞪着眼睛喝道:“小野种,喝了我的茶,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人,门都没有。”
落尘抽泣着望向他,不知他是何意?
胡回春一声冷哼,道:“想走可以,把钱留下,五文铜币刚好抵上一口茶钱。”
“不行。”落尘断然拒绝,紧紧地攥小手,捂在怀中。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交出去,寒冬腊月,娘俩非得饿死。
“不行?”胡回春气急反笑,一撸狗皮袖子,上前争抢。两人撕撕扯扯,但落尘怎么能够抢得过他,不过片刻,便被推倒在地。
胡回春摆弄着手中的铜钱,瞥了落尘一眼,奸笑道:“小野种,你可知为何你娘亲病重?”
落尘心头一颤,只听胡回春说道:“我给你母亲开的根本不是什么伤寒药,而是肝火草。你娘亲体质阴虚,需要温补,而肝火草乃是去火之药,药效正是相反,没死已经是万幸。”
窗外狂风怒号,飘起了青雪,漫天茫茫。
“这…这…”落尘两眼直勾勾的坐在地上,像丢了魂。
这时,咚咚咚,又一阵大力的敲门声响起。
“哦?还有人来?”胡回春一惊,盯着落尘骂道:“小畜生,你若敢坏我好事,我定不饶你。”
他阴森的面孔换上笑容,前去相迎。
入门而来的是一位中年壮汉,三十多岁,虬髯满面,长得结实。皮肤黝黑,像是庄稼人,又像是卖力气的苦工。
他进屋后搓着手,哈着粗气,眼神四处打量。看见瘫坐在地上的落尘,皱了皱眉,随后又望向别处。
“您看病?”
壮汉铜铃眼一瞪,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像有病的样嘛?”他声音很豪放,但口音并不像本地人。
“给我来两副最好的伤寒药,我夫人产后感染风寒,急需治疗。”壮汉想了想又说道:“多来几副吧,这一路颠簸,两副怕是不够。”
说完径直走到火炉边,倒了杯开水,喝了起来。
胡回春眉开眼笑,见对方不似有钱人,本未瞧得起,此时却意识到碰上了大客户,立刻谄媚的说道:“大爷,小店的伤寒药,保准您一副见效。但这天寒地冻,您又急着赶路,多备几副真是明智之举。”
壮汉未理他,烤着火炉,顾自喝着热水。不知在想什么?
胡回春自讨没趣,转身去抓药,不忘狠狠的瞪了落尘一眼,以示警告。
落尘的心本已跌入谷底,此时又升起一丝希望。
他望向壮汉,炉火将他的面庞照得铁青,似怀揣着心事。
落尘起身,想要求壮汉施舍一副。偏偏不巧,胡回春拿着药从里屋走了回来。看见落尘起身,他忙的向前窜了几步,将落尘挡在身后,道:“大爷,您的药。共计五副。”
“哦,多少钱?”壮年未缓过神,随口一问。
“二十两。”
“好……什么?二十两?”壮汉一声大吼,向前逼进两步。脸庞变得凶恶起来。他的气质变化的过于突然,吓了胡回春一跳。
他本想硬气的顶上两句,见对方双眸含煞,目光似火,他一下子瘪了,悻悻的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