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
这个词像一个开关,打开了端木阳大脑里某扇隐秘的门,一个从未在她的回忆里出现过的,陌生的画面突然就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那是一片荒地,被暗淡的光线笼罩着,地上趴着一个人,她的脸埋在地上,长发披散在身后,四肢岔开,两个手肘向上弯曲,两只小腿竟然也像手肘一样向上曲起,这姿势像极了一只青蛙。那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摆出的姿势,除非她骨折了,或者,死了。
视线在推进,画面里的人被放大,端木阳看到那人的手腕和脚腕上有着奇怪的东西,是钉子,四个大大的木钉子,把那个人牢牢钉在地上,鲜血不断从钉子和皮肉的连接处流出,很快那人的身下就变成了红色的血泊。
端木阳不禁就用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她的右手腕上,有一个圆形的疤,她一直不知道那道疤是怎么来的,高三那年暑假,她发了高烧,醒过来之后,手腕上就出现了那道莫名其妙的疤,这道疤像一个黑洞,吸引着她,让她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陷入到无解的猜想当中去。
端木阳沉浸在回忆中,她想找出这段回忆的源头,可是没有任何线索,无从找起。她努力回忆画面中的细节,可是她始终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无法辨认那是谁。端木阳再一次陷入到那种记忆缺失的空无感中,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恍恍惚惚的,端木阳看到宿舍里挤进了很多的人,有穿警服的人,有医生,有物业管理的保安,有系里的辅导员,还有他们的班主任。
王瑶被带走了,其他人围着她和凌薇不停地说着什么。端木阳看着他们的嘴巴不停地张合,但是声音却像是被过滤掉了,半点也没有进入到她耳朵里,她感觉自己跟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班主任和辅导员一左一右护在她和凌薇的旁边,其他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离开了宿舍,走在楼道上。长长的走廊亮着暗黄的夜灯,他们路过一扇扇紧闭的门,进入了尽头的电梯里,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按下了楼层按钮。端木阳蓦然想起刚才那个保安,她的视线在电梯里搜寻,却并没有见到他。
电梯下行的指示灯安静地跳动,像是端木阳的心跳。端木阳不喜欢电梯,密闭的空间让她感到不安,不安的时候她就会控制不住地乱想。她在想,为什么刚才王瑶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楼层里其他宿舍的同学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什么样可怕的东西把王瑶吓成那个样子,她身上的血是哪来的,她为什么要叫她们跑?
电梯门打开了,端木阳看到大门外面围着警车救护车和警察,她想起那个保安说有人跳楼了,忍不住就放慢了脚步,她从人缝里瞥见了一样东西,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她猛地就停住了脚步。
“蒋晓棠……”端木阳喃喃着挣开了班主任的手冲进了警戒线。
她的眼前,躺着一具尸体,趴着,脸埋在地上,四肢岔开向上曲起,仿佛一只青蛙,身下是一大滩红色的血。
端木阳的心一紧,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现实里看到,和在脑海里看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端木阳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一具死尸。
正是这一坐,端木阳看到了尸体的脸,化妆品浓厚的粉饰,圆瞠的双目,以及上扬的嘴角,让这张脸变得诡异非常,端木阳仿佛又听到了,“端木阳,我走了”。
死的人,正是蒋晓棠。
一只手蒙上了端木阳的眼睛,端木阳被拉了起来。
“好了,别看了,这里交给警察吧,我们离开这里。”
班主任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端木阳终于被拉回了神智,真真实实地听到了周遭的声音。
她和凌薇被带到了学校的心理辅导室,警察在跟校方核对了死者身份之后,要对端木阳和凌薇进行询查,但学校领导考虑到此事对两位学生的影响,要求先对学生进行心理疏导,再接受警方的询问,警方表示配合,于是端木阳和凌薇就被留在了心理辅导室。
凌薇一个劲地哭,后来老师们把她带到了另外的咨询室,对两人进行分开辅导,但是心理咨询师那一套对于端木阳并不受用,她更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看端木阳情绪还算稳定,于是老师把警察叫了进来。
来的警察,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见端木阳,对她露出一个带着痞气的微笑。端木阳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电梯里按电钮的警察。
“王瑶她怎么样了?”端木阳在警察还没发问之前,就抢先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老警察很严肃地抿着嘴,上下打量端木阳。
年轻人开口了,跟老警察相反,他完全是一副放松的姿态,“你的那个舍友,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受伤,但是也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恢复,她身上的血应该不是她自己的,至于是谁,我们会尽快弄清楚的。”他说着又歪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你不用担心。”
老警察咳嗽了两声,似乎是觉得年轻人话太多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一揉鼻子在一旁安分地坐了下来,在膝盖上摊开了记事本。
“死的人是蒋晓棠,你的同学,同宿舍的舍友,我想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初步判定,她并非自杀,所以你的话对于我们的侦破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希望接下来你认真思考并回答我的问题。”老警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端木阳脸上,认真观察着。
端木阳讶然看着老警察。她知道死的人是蒋晓棠后就很震惊,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蒋晓棠不是一个会轻生的人,现在说到不是自杀,她又实在想不到,蒋晓棠那样跟谁都能玩得很好的人,会跟谁结仇结怨。此时,她想到的是昨晚的那一幕,还有那个跟蒋晓棠在一起的男生。端木阳又有些愧疚,如果当时她拉住蒋晓棠不让她走,是不是就不会有事呢?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是那样的冷漠,面对自己舍友的死,她并没有多少悲伤,反倒是在想,要不要把昨晚的事情如实告诉警察,她不想惹麻烦。
端木阳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老警察的问题,但她还是选择性地隐瞒了部分事情,比如自己昨天发高烧了,莫名其面地遗失了部分记忆,比如昨晚蒋晓棠突然回到宿舍还带着一个陌生男子,比如蒋晓棠还在本子上写下了东西。端木阳想到了那个本子,她想她必须赶在警察之前回去看看那个本子。
询问很漫长,有些问题老警察换了个问法,问了又问,端木阳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自己在撒谎,她觉得老警察的眼神很犀利,能看穿一切,而自己却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他任何的内心变化。
终于,警察走了,端木阳以为自己也可以走了,但是没过一会,老师跟她说警察要她到警局配合调查,端木阳有些慌,她离开了心理辅导室,楼下有辆警车等着她,车里是刚才那个年轻的警察。
年轻人已经换下了警服,穿着很普通的风衣和牛仔裤,但尽管衣服款式很普通,却让他穿出了一股子时尚的味道。他坐在驾驶座,给端木阳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我知道你隐瞒了一些东西,而我也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又想知道的信息,我想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年轻人脸上还是挂着那样的痞笑,“我想吃完饭再谈也不迟,毕竟要说的可能有点多,小姑娘挨饿可不好。”他看了下手表,示意端木阳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