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傅君结所住的屋子是很多年前她的姑母居住的。她的姑母十分喜欢白色的茶花,临窗便是一株白茶花树。早上醒来,晨风吹过,大朵的花瓣落在小姑娘的头上、脸上、被子上,那画面总是美得好像是一幅画。
傅君结捡起来一片花瓣,用手指头碾成了碎泥。
改变命运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命运是细微而强横的东西,你只能看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不能看见最后促成某种必然的所有细微的东西。
傅君结躺在床上,十二年来第一次赖床,她仔细地回想着遥远的过去,也是即将到来的未来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静静地想着,嬴红雪的失败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其实在她死去之前,心里面已经约略有了答案。君主的权谋有一千一万种,善良绝不是其中最出格的一个。一个君主,不可能完全因为仁慈就失去了他的江山,一定有别的原因。更加关键,更加致命,导致她心爱的夫君,在帝国的末日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无援之中。
二十八年岁月像是流水一般流过了她的心,答案渐渐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嬴红雪破坏了文人的游戏规则。
他有十二个兄弟,七个都在能继承王位的年纪。他们各自拥有才能和胆识,用迥异的人格魅力,在身边笼络了许多的才能之士,皇亲国戚,他们是新一轮夺嫡战争中的执棋之人。他们各出奇招,是对手也相互钦佩,彼此了解,间接写下了十年之间这个国家史书上所有的文字。他们都认为,最后,胜利者就在他们之间,谁都有可能。
而当曾经的平安王嬴显,不久之后的新帝,无视了这一场精彩的棋局,选择了一个根本没有下棋的闲散王爷嬴红雪继承了帝位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非常真实的滑稽。你能想象,棋局终盘,赢得不是下棋的任何一方,却是一个在一边看棋的人吗?
所以,当红雪继承了王位之后,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党同伐异导致的屠杀,但也没有朝政格局的重新划分。红雪没有敌人,也没有亲信。当朝臣们发现诸如结党营私,暗成派系之类早就人尽皆知的东西,在新王的眼中,居然是那么的新鲜有趣,他们感到害怕,因为皇帝是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人,就像他们无法理解巫蛊之术如何杀人,所以选择用暴力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看做恐怖的异类一样。一国之君,遭到了他臣子的全盘排斥。
简单来说,朝臣可以接受一个皇帝根据他的喜好选择继承人,他们在夺嫡中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成为这个更被父亲喜爱的孩子。但是却无法接受,皇帝居然真的完全凭借自己的喜好选择了一个皇帝,而这个孩子,不需要讨好他的父亲,他从出生开始,就是别的儿子不能替代的人,不会因为别人的努力和自己的错误而改变分毫。这就太让人痛苦了。谁能忍受自己赢得了一切,却输在了投错娘胎?
傅君结想到了很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情。那一天,二皇子嬴红石和红雪一起在殿前等待嬴显的接见。那天下着大雪,嬴显和六部尚书在书房里面吵架,两个皇子即使觉得冷,也只好在殿前等着。就在这个时候,嬴显怒吼的声音忽然停止了一会儿,随即,他的贴身内监带着一件披风走了出来,递给了嬴红雪。却转而对嬴白石说:“皇上命小人传话给王爷,王爷辛苦了,这样勤于政务,实在是百官的表率。朕作为父亲,也甚是欣慰。”随后六部长官离开,两位皇子进屋面见嬴显,嬴显问了嬴白石关于政务的问题,而叫嬴红雪展示了他新谱成的曲子。
嬴白石回到王府,很是低落了大半天。谋臣问明了状况,对嬴白石道:“陛下问一位皇子政务,问一位皇子音乐,这是公私分明啊。他看重殿下的才能,对九王爷,却不过是在疼爱一个幼子。”
嬴白石叹了一口气,平时神采飞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疲倦和萧索,他缓缓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是,那一刻,我看见父皇一脸的不耐烦听着九弟的曲子,嘴角上却带着笑意,忽然心生羡慕。”
虽然心生羡慕,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嬴白石从此再也不把嬴红雪当做一回事。用刻意的蔑视来保全自己对于父慈子爱的渴望。直到嬴显病逝的那一天,宣布储君是嬴红雪的时候,那所有压抑的情感都爆发了出来,他在新帝登基不到十二个时辰的时候发动宫变,不顾着以卵击石,坚决要发泄他的愤怒。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肯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什么也不需要做,就能赢得一切。
幸运的人,总是要受到更多的怨怼。嬴显的爱,掩饰了嬴红雪身上所有的光辉,而留给他一个苍白的形象。奸佞在他的身上没有找到利益,贤臣在他的身上没有发现才能,秦国的庙堂在十年之内迟缓疲惫、分崩离析,直到在麻木中迎接了它的末日。
如果要改变这一切,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嬴红雪在终盘之前,参与到这游戏之中。让他在找到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帝王的形象。不至于在嬴显仓促的决定下手足无措。
可是,那个善良骄傲的嬴红雪,到死都没有放弃自己倔强的嬴红雪,可能会像是一个君主一样,至少像个皇子一样参与到权谋斗争之中吗?即便他有这个心,那肮脏丑陋的权钱交易,背离道德的阴谋诡计,甚至手足相残,兄弟反目,谋害忠良,屠杀仁善,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最终满足自己的欲望。那个没有经历屠城,叛乱,亡国,失子的少年嬴红雪,能够承担这一切吗?他愿意弄脏自己干净的心,只是为了遥远将来可能发生也可能全然是傅君结一个梦的未来吗?
傅君结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行,不可能,这不是成就他,而是毁了他。若是有一天,嬴红雪变成了这样的人,他最后必然将会在自我厌恶之中痛苦致死。
傅君结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从许多年前第一次遇见嬴红雪的时候,就清楚的知道,这个少年人永远不会具有应对权谋的能力。他性格最美好也是最完整的部分,就是他勇于面对和反对一切邪恶的勇气。
还是不行吗?命运就是这样难以逆转吗?想要制止灾难,却可能引发更大的灾难吗?
不,我不甘心。所有的牌都重新洗净,面对相同的对手,自己又记住了所有的牌序,如果连这样也打不赢牌,我自诩的聪明才智又算什么?我受尽的许多折磨和苦楚又算是什么!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君结?”
奶奶慈爱的声音在傅君结的头顶上响起,君结猛然睁开了眼睛,见老人睁着和善的眼睛,温柔地瞧着孙女。
傅君结坐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奶奶的腰,用小女孩撒娇的语气轻声叫着:“奶奶!”
“嗯,”奶奶温柔的拍着孙女的后背:“还是个小孩子呢,只会对着奶奶撒娇。”
君结用额头在奶奶的怀中磨蹭着。奶奶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今天怎么赖床啦?是不是做了噩梦?还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说给奶奶听啊。”
君结轻轻说:“奶奶,君结不想做一个女孩子。”
奶奶眯着眼睛,露出了微笑:“君结想做男孩子,君结做了男孩子,要征战沙场去吗?”
君结淡淡道:“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只有身为男儿身,才能在这人世之间,青天之下,占有一席之地。才能结交豪客,招揽贤士,投靠明主,出将入相。我身为一个女子,即便绞尽了心力,用尽了手段,也不可能做到这其中的一点。纵然有通天的手腕,举世的才华,也不过是浮光泡沫,海市蜃楼。”
奶奶道:“君结,我一直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有这个问题。”
君结没有说话,奶奶叹了一口气:“你比我们这满府的男儿都聪明百倍,我知道你总有那样一天,会想到这个问题。我明明比所有人都有才华,都要聪明,凭什么因为我是一个女儿身,就得不到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
“奶奶有答案了吗?”
“是啊,奶奶有了答案。”
“我猜猜,奶奶心中的答案。”傅君结抬起头来,直视着奶奶的眼睛:“一个女子,若想要左右朝局,只有一个办法,她要成为一个能左右朝局的男人的妻子或者是母亲。是不是?”
奶奶笑的眯起了眼睛:“是啊,我聪明的君结,怎么能想不到这里呢?”
君结露出了苦笑。
是啊,这自然是绝妙的手段,如果我现在便是九皇子嬴红雪的妻子,或者是那没有见过面的小皇子的母亲,我自然有一百种,一千种手腕,可是,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布衣出身的兵部侍郎的女儿,名不见经传的官家小姐。不管我知道多少,能做到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不对,还有一个办法!
奶奶看着君结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君结?你想到什么了?”
“没有什么,奶奶。”
“真的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奶奶,我扶着你去正堂用早膳吧。”
“好,好。”奶奶拍着君结的手背,挽着孙女的手臂走出。
除了妻子和母亲,男人还会屈服于一种女人的手腕之下,甘心情愿的成为这个女人的傀儡,为她做一切愚蠢的事情。
那便是这个男人的心上人。
傅君结的眼睛闪着危险的光芒。她从来不害怕弄脏了自己的手,不畏惧任何的阴谋诡计。她相信自己的残忍无坚不摧,也相信自己的智谋超过了这个国家土地上的任何一个人。
理智可以被攻破,然而感情却无坚不摧。它可以让最强大的智者甘心受到愚弄和蒙蔽,让最勇敢的勇士产生怯懦和畏惧。会让平定天下的男子被一个弱质女流掌握在手掌之中。
她要设下这世界上最卑鄙无耻的偷心陷阱,让所有男人世界的大门,为她一个女子敞开。她要挽救秦国二十三年之后灭亡的惨烈命运,她要让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男人得到最好的一切。
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不择一切手段。
她想起了她死之前对徐安说的话:“什么仁义道德,霸道王道,都比不上女子的口蜜腹剑。”
她带着坚定和决然,走出了闺房的大门,走向了外面的世界。秦国历史上一段由一个长袖善舞的女子操纵的三十年历史,由此掀开了帷幕。
上一世,我为了你,做了一生的善良皇后,这一世,就让我为了你,做一生的恶毒女人吧。那些爱和恨,都让他们随风而去吧,在这个孤独的世界,我的眼睛里面,始终只有你一个人。不管你怨我还是恨我,我只想你平安喜乐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