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今年四十岁了,他从十二岁开始做陛下的贴身内监,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来,他坚守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见识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毕竟,不是所有的小太监,都能在这宫廷中好好活下来,成为权倾朝野的内监总管。他本以为,经历了这样漫长的等待和蛰伏,自己已经对这人世间发生任何事情都能平淡以对,却没想到,这一天自己竟然会经历这么多的感情起伏。
他脚步沉重的仿佛灌了铅,一步一步,走上玄武殿的台阶。他恍惚想起了非常遥远的过去。那时他还是个小太监,跟在师傅的身后,也是这样一步一步的走上玄武殿,去见龙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那时候的他,因为孤独和恐惧,双腿颤抖地不停。很多年之后,他无数次的登上这道漫长的台阶。从谨小慎微、惶恐不安,直到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但此时此刻,那童年的恐惧记忆,却再一次袭上了心头。这恐惧不再是对于未知,而是对于必然的牺牲和即将降临的灾难过度的了解。
玄武殿铺着红色的地毯,巧手的绣娘在上面用金丝线绣出繁复的花纹。十二根石柱屹立大殿四方,上面的貔貅浮雕投下一片浅灰色的阴影。几百盏灯火一起点亮,让这座大殿通明如同白昼。而大殿两侧站着的几百个大臣,在殿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起回头看着徐安,目送着他拖着无比缓慢的脚步,走了进来。
徐安谁也没看,他只看着一个人,那就是他服侍了几乎一生的主子,是他当做信仰、兄弟、朋友甚至生命一般对待的皇帝。
皇帝平静的看着他的内侍,轻轻的问:“刘向的军队,到了邝野吗?”
徐安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用嘶哑颤抖的声音高声回答:“禀告陛下,周国的军队已经攻到了玄武门外,守军抵抗不能,再过一个时辰,玄武门必定失守。”
皇帝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悲怆,似乎是惋惜,随即,他微笑了。他睁开眼睛,用一贯的仁和的语气对徐安,也是对满殿群臣说:“秦国走到尽头了啊。”
满殿群臣一起跪下,声音如同哭丧:“陛下——”
丞相苏卢以头抢地,跪在了晶莹剔透的白色玉石台阶前,跪在了皇帝的脚下。他高声的呼喊:“陛下!请您速遣御林军护驾,西南突围,返回我三秦故地。暂避锋芒,日后再图霸业!”
御史大夫王琳也抢上一步,堪堪跪在了苏卢脚边:“苏卢昏聩,此时陛下应向刘向求和,以保存王室血脉。万不可困兽之斗,激怒刘向大军。”
皇帝温和的看着苏卢,看着这个两鬓斑白、忠心耿耿的老人,看着他一脸的苦楚,两眼的热泪。他也看着王琳,看着这个向来多计的大臣山穷水尽的无奈。他更在看满殿沉默的、绝望的群臣。看着他们游移的眼睛和强作镇定的目光。看着看着,皇帝眼前忽然一阵湿润。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八岁丧母的、爱哭的小男孩。孤独的站在朱雀殿的台阶上等着母亲死去的丧钟敲响。
然而岁月永远无法倒流啊。他永远不能再变成一个八岁的孩子。再也不能躲在大人的身后等待着世界的风霜雨雪。经过二十八年帝国王宫的风云变幻,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的男人,是这个偌大的国家的主人。他要承担这个国家的所有荣耀和痛苦,所有光辉和伤疤。
他抬起头,用缓缓地,但是坚定的语气对殿中的所有人说:“无信无义,无恒常无定规。人心散了,便再也收拢不起来。这句话我知道很久了,但是今日才真的明白这道理。是嬴红雪让诸位失望了。是朕没用,辜负了众位,辜负了祖宗,辜负了秦国千万百姓。朕,罪孽深重。”
苏卢伏地不起,王琳语带哽咽:“陛下——”
几百个人一起喊着“陛下”,这声音在玄武殿中环绕不断,音如断弦,惊动了满殿的英灵。在这声音中,皇帝缓缓站起身,用缅怀而犹豫的眼神看着这记载着他一生荣辱的玄武殿,取下铺在龙椅上的战袍披在了肩膀上。苏卢慌忙问:“陛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皇帝微微一笑:“国辱君死,岂有他哉?刘向当世英雄,我总盼着见他一面。却不想竟然在这样尴尬的时候。”他归剑入鞘,正正衣袖。迈着大步,走下了台阶,把手中攥着的一团手帕递给了徐安。徐安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嘴唇抖动,轻轻吐出了几个字:“交给娘娘。”随即,皇帝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向了殿门。
他面容平静,嘴角带着微笑。他本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宁妃所出,宁妃的倾城美貌,完全继承给了儿子。他做太子的时候,就是惊动京畿的美男子。此时凝眸微笑,无限寂寥,无限淡然。美的摄人心魄,也悲的叫人肝肠寸断。满殿大臣就这样看着他,心中万般心思一起涌上了心头。忽然,王琳悲声大叫:“陛下你说,国辱君死,岂有他哉?臣看来,主辱臣死,岂有他哉?臣誓死追随陛下!”说罢,这个矮小黝黑的老人便挺直了腰板,大步跟在了皇帝身后。
满殿一阵沉寂。随即,跪在地上的群臣,一个一个站起来,面容肃穆坦荡,跟在了王琳身后。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从玄武殿鱼贯而出,走入了如血的夕阳,走向了生命的终结。一炷香后,这一百二十五个人,小到一个新上任不过三天的直隶属县令,大到一国君主嬴红雪,被一起乱箭射死在玄武门前。再过了一炷香,一身血腥刀兵气息的刘向,穿着泛着冷光的铠甲,走进了玄武殿,坐在了秦国嬴氏执掌了三百年的龙椅上,接见了随他征战的将军猛士。
夕阳照进了玄武殿,就像是在地面上撒了一层鲜血。持续了半个月的阴风已经消散了。天气是这样的清朗温和。就仿佛宣告着这场江山易主的浩劫到此走到了尽头,从此天下太平一样。刘向却感到龙椅上一阵冰凉。一切像是一场梦。当他继位的时候,秦国的上一任君主,率领大军攻入周国都城凤来。他带着重孝跪在城墙头求降。而此时此日,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秦国,竟然就这样沦为了他手下的一个封邑。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命运吗?”
随军而来的周国大臣齐声道:“陛下英明神武!”
这声祝贺,让刘向渐渐清醒了。他心头存在的侥幸和自卑渐渐消失不见,他又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周王。他止住了百官祝贺的声音:“现在庆祝,还为时尚早。秦国现在乃是一盘乱棋。如果不能在三日之内收拾好局面,恐怕会再次生变。到时候,一步错,步步错,我们便要追悔莫及了。”
一文臣走上前一步,道:“臣以为,当遣武陵王主持局面。”
刘向眯着眼睛看着站在文官第一位的漫不经心的苏少言:“苏爱卿,武陵王何在?”
苏少言眼中的心酸和迷茫被刘向的问话打断了。他抬起头,恭敬道:“武陵王,去了千家陵。说是,去见亡故的母亲。”
刘向侧过了眼睛,苏少言熟悉他的表情,他若是斜着眼睛,八成说明他心生不耐。苏少言不喜欢武陵王,但他此时此刻也没有让刘向和武陵王生隙的想法。他状若无意的替武陵王解释:“少小离家,游子心肠,陛下定然了解。”
刘向的眼神果然变了,他蓦然想起了国亡后北疆独行的无数个寒冷日夜。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少小离家,游子心肠。好一个少小离家。算了,武陵王功勋卓著,今日,朕让他衣锦还乡。少礼监,赏武陵王旌表香鼎,为武陵王母亲重起陵墓寝殿。”
苏少言立即道:“陛下仁慈。臣代武陵王谢主隆恩。”殿中周国众臣也立时反应过来:“陛下仁德——”
刘向挥了挥手:“武陵王不在。陈仓粮草,河津水灾,上光叛乱,诸位爱卿,有何妙计?”
小朝会从黄昏日下开到星月低垂。其间不时有官员进殿请命。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刘向才智平庸,然而虚心纳谏,心细如发。在苏少言这样才智出众的臣子帮助下,也渐渐理出了头绪。三更鼓点打过。朝会总算散去了。朝臣告退离去。只留下刘向一个人。
他又困又累,但却睡意全无。心中万般情绪激荡,终归化为一阵寂寞。在这偌大的宫殿,在这偌大的秦国,只有一位君主。没人爱他,他也不爱任何人。
忽然,内监走进殿,对刘向低声道:“陛下,秦宫中的女眷愿为陛下献上歌舞。”
刘向抬起头,他几乎没有犹豫,饶有兴趣的说:“宣。”
刘向幼年的时候也是一国太子。他熟悉宫中女人的心。朝代更替对这些女人来说,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从一个皇帝的女人,变成另一个皇帝的女人。她们依旧还是要争宠,要繁衍子嗣,要取悦她们名义上的丈夫,要度过无数个寂寞的夜晚,要被痛苦和嫉妒折磨到死。她们不过是笼中的鸟儿,看不到世界的变迁,看不到太遥远的风景。所谓献舞,不过是在新的主人面前争宠的第一步罢了。刘向想起了方才朝会上苏少言的话:“秦君妃嫔多为秦国大族之女,陛下最好接手这些女人,来稳固秦国大族的心。”
殿门再次打开,一队女子走进大殿,每人手中举着一只雕刻精美的铜烛台。烛台上盘着大朵的新开的芍药花,烛光辉映着女子飞扬的纱衣。都说月下看名花,灯下观美人。这些妃子本就是出众的美人,灯前花下,更是美不胜收。
十二道编钟敲起,芦管笙箫齐鸣,二十六个如花女子一起起舞。刘向木然的看着。他见过太多美丽的容颜,也见过那下面隐藏的丑恶的心,早就失去了欣赏女子美丽的能力。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脸上露出并不由衷的欣赏的表情。
舞蹈跳到第二个回环,最后一列的五个女子走到最前面,站在最中间一排的那个女子抬起了头。
刘向的心中,突然划过“倾国殊色”四个字。
女子展开袖子,露出青铜酒尊。捧着走上了台阶。刘向沉默的看着她走到龙椅之前,向酒尊中倒出了一道金棕色的酒液。她的脸上带着腼腆,抿唇含住一口酒液,以示酒水无毒。
刘向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间一把把她拉进怀中,吻住了她的嘴唇。并把她口中的酒液一点点吸进自己口中。酒水咽下,他冷笑着抿了抿嘴唇,对内侍说:“今晚就是这个。”
内侍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殿中的音乐忽然停了。刘向心头忽然划过一点危险到来的预兆。他站起身,忽然感到胸口一热,立即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他全身发抖,抽出了腰间长剑,指着身后的献酒的女子。却发现一股黑血正从她口中涌出。他奋力刺出一剑,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跳舞的女子和内侍一起跪在地上,哭喊道:“娘娘!”
端酒的女子,也就是秦王嬴红雪的皇后傅君结,一把拔出了胸口的长剑,丢在了地上。血迹很快染红了纱衣。她收起了伪装出来的腼腆羞涩,似笑非笑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周王刘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大英雄,一路好走。”
毒药是下在嘴唇上的蔻丹里的,本来她只想在酒水中一沾,却没有想到刘向竟然会吻她。这是遇水即溶的剧毒,在这一吻之间,接着酒水的威力,融入两人的五脏六腑。让本预期三日之后的毒发,提前到此时此刻。
傅君结轻轻的舔干净嘴上的蔻丹。把沾染了毒药的酒水一口喝下。这样一来,即便周国的人检查酒具,也再无法发现端倪。刘向死得不明不白,在场的这些秦人也就保住了性命。在傅君结看来,若是一个国家,在一日之内换了三个君主,绝对是没有功夫计较前朝宫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的。等到新的君主想整治他们来显示对前君的情义,徐安恐怕早就带着人逃跑了。
内侍徐安慌忙拉住她的手:“娘娘,不能喝啊。”
傅君结露出了顽皮少女一样的浅笑:“仓促之间,咱们又大势已去,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了。现在看来,这计策当真失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很是丢人啊。”
徐安泪如雨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傅君结温和的看了他一眼:“我答应过红雪,我这一生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交给他来。现在想想,是我错了。你看,他用了十万条人命,也没杀死的人,我只用了一命,就杀死了。什么仁义道德,霸道王道,比不上女子的口蜜腹剑。”
徐安哭道:“娘娘,您少说话,歇歇气,秀心去找王太医了。”
傅君结心道:“救活了我,你们都要死,何苦呢?”只是笑笑,也不反驳。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巾,对着灯火静静看着。梅花沾了血,显出无比的娇美凄凉来。傅君结轻轻念道:“相思一夜梅花发。”
“我名叫嬴红雪,‘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的红雪。”
“我名叫傅君结,这个结字,取自‘心若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那年,傅君结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清晨醒来,推开窗户,见到嬴红雪一身的露水,手中捧着一枝刚开的梅花。只为自己说了一句,想看梅开。君子如玉,情细如丝。傅君结从此情根深种。
徐安的声音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喊着“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苏少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快去找武陵王!”
傅君结下意识攥紧了徐安送来的丝帕。但是手上已经没有了力气。那手帕里面曾经裹着嬴红雪在赴国难而死之前送给她的书信:
君结,天晴日好,我很想你。再见,珍重。此生,有你,无悔,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