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遥远的天际宛如铺着半匹红锦,云片镶着金红色的边,在高远湛蓝的天空背景下,浓艳而壮美。
正是秋好时节,金风颇有几分肃杀之意,大片芦苇随风摇曳,芦荻萧萧,白穗飘摇,天地间苍茫诡丽。
对于白苇湿地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秋日黄昏,乏味得连寂寞和苍凉都与往日、往月、往年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世间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也许,最平凡的地方,却酝酿着最不平凡的事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远远地,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沙哑的嗓音,却唱出这样柔情婉转的曲子,感觉十分怪异。歌声来处,寂静的苇丛“呼噜噜”惊起一片飞鸟。
高过人头的芦苇深处,一个粗衣旧服的清瘦少女回望着惊飞的鸟群,满面惊疑。
一个妇人昏昏沉沉地伏在少女的背上,模糊地问道:“七七,怎么样了?”
“没事的,娘!”少女安慰地说道,“过了这片白苇湿地,前面就是南明岭,我们连夜穿过北苑县,明天一早,就进了漠北边界。”
只要逃到了漠北,一切都会好转的——也许,是这样吧?
她背上的妇人面色灰黯,似是病得不轻,微微抬了下头,想向四周看上一眼,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双眸微闭,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也不知道是凉气呛入还是怎么的,猛烈地咳了起来。
那少女只觉颈窝之处一热,有些潮湿的液体渗衣而入,随即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入鼻中,不禁眼圈一红,似是忍不住想哭,却又强自忍住:“娘,疼得厉害吗?”
那妇人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轻轻替女儿拭去颊边的汗滴:“不很疼。娘的伤,没什么要紧的!”
“娘,到了前面的镇子,我们就请大夫来给你看病。”
妇人苦笑了一下:“我们现在哪里有钱请医生。”再说,她的伤又岂是普通的大夫可以看好的……
少女沉默了片刻,道:“总会有办法的!”她安慰地用脸颊在娘的手背上蹭了蹭,“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留给我们一条活路!”
妇人叹了口气:“‘天下’虽大,却有人可以一手遮天——只要天家不肯收手,我们便是逃到漠北,只怕也无容身之所。”
少女紧紧咬着嘴唇,忽然冷笑了一下:“他越是想逼死我们,我们就偏偏要好好活着!”她用力将母亲向上托了托,“娘!你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呢!我答应过爹爹,要好好照顾你的!”
妇人微微笑了笑,温柔地摸摸女儿纤薄的肩,唉,这段时间,可苦了这个孩子了……
“七七,放下娘,让娘自己走一会儿!”
少女柔声道:“娘!无妨的!您这样瘦,我背着您一点儿都不累。您睡一会儿,等醒来,我们就到镇上了!”
妇人身负极重内伤,体虚气弱,确也无法行走,只得叹息一声,将头枕在女儿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少女迈步而行,心中想着,到了镇上,要找大夫给娘诊病,要买药,要吃饭住宿,最好还能找到一辆舒服的车给娘坐……
这一切都需要钱。
可是,钱从哪儿来?
身边能当的东西都当了,只剩几件旧衣服,一个铜板也换不来。
去偷去抢么?
若是从前,她混账事做得多了,偷偷抢抢又算什么?可是现在情况已然不同,越是家破人亡,反而越是要端正自持,不能去做这样的事来丢祖宗的脸。
乞讨么?她凤七再落魄,也没脸做这种事……
少女先前虽然强颜欢笑安慰母亲,可是现在,她孤身背着娘在路上走着,却越想越觉得无助绝望,如果……如果不是那个人,父亲就不会失踪,她也不会独自忍受这种凄凉和痛苦……
远处的芦苇丛中,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听声音,来者人数不少。
虽然不知来者为何,少女也不禁心中一凛,当即头也不抬,背着母亲离开路径,准备避入苇丛深处。
然而马蹄飞快,她还没走得几步,便听那马挂銮铃的声音倏然而止,身后数丈,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子娇笑:“哟!我不是看错了吧?这不是凤家的七小姐,凤无忧嘛!”
“肯定是看错了,那明明是一个女乞丐,哪里会是凤财神家的小姐!”
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哼!凤家现在几乎满门尽殁,苟延残喘的,又能比乞丐强到哪里去了?我跟你们赌,她就是凤家那个不顶用的凤七!”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女人的笑声。
不顶用的凤七……
废物凤七……
败家凤七……
丧家之犬凤七……
那少女本来低头而行,听了那些刺耳的笑声,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突然伸足一勾,将路边的一块石头踢起,倒射了出去。
耳听得身后传来的“哎哟”一声,似是有人被石块击中哪里,娇声呼痛。
少女背着母亲,转回身来,冷笑道:“我凤七便再是没用,也好过你们这群碎嘴婆子!”少女神色冷厉,自己的六位师兄已是死的死伤的伤,这“凤七”之名,提及便令她伤痛。
道路之上,是四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位正眼泪汪汪地手捂着额角——想来,她就是被石头打到的那个倒霉鬼了!
为首的几个,她居然全都认识:曲池孙家的大女儿孙宜兰,阜阳归云庄主的妹妹吴绣,京城白府的少夫人,咸阳金刀的千金王巧蕙,姜家寨的女寨主姜家琳,剩下的十数人,是一些丫鬟婆子……
孙宜兰大怒:“凤无忧,你找死!”高举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凤无忧蔑然一笑:“你也配对我说这种话?”待马鞭勘勘抽到脸上的时候,突然腾出一只手,闪电般地抓住鞭梢,用力一扯,孙宜兰“哎哟”之中,掉下马来,所落之处,恰好是一个雨后的积水坑,“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孙家的丫鬟婆子急忙跳下马来,将孙宜兰从水坑里捞出来。
凤无忧也不拦阻,只是含笑看着。
江湖上都说,她是没用的凤七,家遭巨变,父亲罹难,她不思报仇复家,却只知逃避,腆着脸苟活……可这个孙宜兰,却比她这个废柴还要差着几百里。至少,以前每一次打架,她从来没有赢过自己——不单是她,马上的那些小姐,几乎都在自己手上吃过苦头……
吴绣骂道:“凤无忧,你要不要脸啊,以前我们是让着你,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凤无忧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道:“对,你要脸,你也就只有一张脸了!”打架或者很多时候她会技不如人,但是吵架,她凤七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输过。
从前,她是富可敌国的中州凤财神家的七小姐,所到之处,人人对她礼敬三分,不但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也看在她那个武功高强的父亲和六个身怀绝技的师兄的面子上……
可惜,现在父亲不知生死,师兄们也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凤家一夕破败,幸存下来的只有娘和自己,那些从前在自己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人,居然也嚣张起来了。
想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如果不是家逢巨变,还真的不知道,原来这世间众生,全都是一些势利小人!
吴绣被气得说不出话,从马上飞扑下来,反手一掌,向她面上掴去。
凤无忧身形微晃,便绕到吴绣的身后,随手抽出她的腰间佩刀,在她的臀上轻轻一脚,将她踢得四肢扑地,然后欺身上前,踩在她的后背要穴上,刀尖向下,抵在吴绣的颈间,微笑问道:“怎样?我说你们不配吧!”
小时候她和吴家兄妹打架,二师兄怕她吃亏,曾专门教她怎么对付吴家的五龙靠山掌,当真交手,便吴绣的哥哥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何况这个娇纵刁蛮的死丫头。
“嗖嗖嗖”,那几个女子全飞身下马,将她团团围在当中。
“放开绣绣!”她们七嘴八舌地喊,有的已经抽出兵器,准备动手。
凤无忧用力踩着吴绣的背,狠狠跺了几脚,脸上依旧带笑:“你们动手之前可要想想,她的小命可在我的手里!”
京城白府的少夫人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凤七小姐,现在不是凤财神的天下了,你要想活着,还是不要太过分的好!”
凤无忧斜睨着她,笑容潋滟,秋水如寒,美丽的容颜上带了三分俏煞的艳色:“你想试试么?!”
她反正已经走到了绝路,还怕别人用死来威胁么?
白少夫人眼中杀气一现,“铮”的一声,抽出一对如意环。王巧蕙、姜家琳,包括落汤鸡孙宜兰,同时抽出兵器,其余的丫鬟婆子也各执武器,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