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许应执礼拜向正坐在屋内慢悠悠扫地的半百老人。
他身子微曲,头束青色儒巾,一身白麻素衫,衣襟平缚,双袖略紧,双手微皱,却很有力道,笤帚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昨夜不曾睡好?”林夫子打量了面前脸色有些疲惫的少年。
“嗯。”许应昨天和小和尚离别后,本就悲伤。回家又询问母亲关于父亲许若阳离世之谜,母亲却叫他不要乱加猜测,那只是天灾所致,怨不得人。小和尚的那番话,再想起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的情形,这让许应如何相信那只是天灾。少年一整夜都是翻来覆去,心神不宁。
“您父亲的事,我所知不多,不过允南天灾,的确是场劫难。”林夫子眼神稍滞,捋了捋并不长的半白胡须。夫子这话,让疲惫的许应更是起了波澜,心中对父亲遇难的疑惑更加深沉,脑海里满是小和尚离去的身影和话语,这时,许应灵台失守,只觉得天翻地覆了起来。
“痴儿,醒来。”见许应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心神中不能自拔,林夫子便起身抬手拍在许应额上。许应只觉额头一沉,洪钟大吕绕耳,灵台顿时清明开来。
“夫子,抱歉,是学生入痴了。”许应连忙持弟子礼,要不是林夫子这一破障,自己恐怕是会心神失守,神智也很难回复清明。
“许应,我已知如觉小师傅昨日已经离去。你也不必惊奇,修道一途你已经出门。今日来此,不论过往,不言其他,我只问你一事。”林夫子双手负于身后,义正言辞。
“夫子请问,学生必当知无不言。”许应也很是严肃工整。
“不必拘束,许应,你可愿在求道一途拜我为师?”林夫子嘴角微曲,淡然笑道。
“弟子愿意,”许应闻声,拂袖跪拜。
“甚好,甚好。”林夫子笑意更甚,自己求道四十载,出儒门而不得立,在这山间清修蒙教十来年,如今真是时日不多了。林夫子也是看出许应自出门以来,改变了很多,这气质很适合修习自己的经录。况且,那日的如觉,哎。林夫子心底叹息。
“你既受我蒙学,虽没带你叩开命门,不过,这也是造化。今日,拜我为师,我自当会把求道一途告知于你,解开你心惑。”林夫子扶手让许应起身坐下,还是明炉烧水,如那夜一般。
“弟子愿闻老师指点。”许应也不再拘束,仔细观摩老师的茶道手法。
“今日以后,你切记,自称为我。不再有其他,你也不要问是为何,切记切记。”
“弟子谨记。”许应听得出师傅的语重心长。
“众生皆求道,求道是蹉跎。你对这求道一途了解如何?”林夫子拿出茶具,平和问起。
“弟子听如觉和老师有所提起,只知须求学、出门、破关、入门,如此渐进,放可求道。其他的都不知,还请老师教导。”
“所知略可。普天万物,其实生下来就在求道的路上。求道不得,终是凡物。”林夫子有些唏嘘。
“那弟子是已在求道途中?只是还未得道?”许应悟了出来。
“只有得道,才能称为真人、高僧、大儒,如此等等。不得道,终究是一叶障目。”林夫子慢慢的,为许应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你所知的求学到求道,是称为求道五难。你不过是刚过了第二难。”
“老师,这五难又做如何解?”许应知晓,求道一途,的确艰难。要不是小和尚那句“我佛不慈悲”,自己怕不知何时才能解开这出门一难。
“不急,求道第一难,求学难,万物求道,无处蒙学。求道第二难,出门难,身门已定,命门难出。求道第三难,便是破关难,门前歧路,万夫莫开。求道第四难,入门难,觅千百度,叩门不得入。至于第五难,上下求索,真我一道。”林夫子也泡好了茶,取了瓷杯,只是倒茶,喝茶。
“老师,道途多舛,该如何解难?为何第五难如此难解?”许应正声道,他知道,林夫子从三十岁到现在整整二十年都没有解开这第五难,而自己,更是前途未卜。
“求得道,是得立,只有得道,方才能立足天地间。过了而立之年还未解开第五难。这一辈子,都解不开了。”林夫子言语并没有太多感慨。
“老师。”许应有些紧张,自己根本不该提起老师的伤心事。
“不要紧。”林夫子只是笑了笑,如同一朵君子兰慢慢在湿漉不平的树干上绽放开来。
“要想解难,就得修身,修身得以养性,身性合一,方求得道。我观你是通过那位小师傅的佛法打下了基础,才解了出门这一难,我收你为徒,自会教你修身养性。现在,你静坐,先喝茶。听我所言。”林夫子将飘香的瓷杯递给了许应。
“正身危坐,放空心神。”许应在这满是书卷气的声音中放下空杯,闭眼谨坐,倾耳静听。
“我道真来,来如我行;漫漫宇函,我自道真。”短短十六字,绕耳不绝,直至心神,灵台也变得清透,许应感觉到自己的心脉和这十六个字律动如一。喝下去的青茶也随口腔伸展道了四肢,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
“好了,睁眼。”许应闻言收拢了心神感觉,睁开眼,募然发现眼前的老师已经满头银发,眼圈有些发黑,鼻尖微挺,双唇泛白,身形也愈加佝偻消瘦,身上的素衫起了一道道皱褶。
“老师。”许应泪目了,跪了下去,狠狠的。不知道老师为何如此,可这明显是因为自己,自己形骸的变化肯定来自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别跪了,起来吧。”林夫子声音有些哑,语气却并不显得沉闷。
许应还是没有起来,他含泪磕了三个头。
“我还有好多没讲,你若愿听,就起来坐着吧。”林夫子又些欣慰,并没有丝毫生气。
许应起了身子,静静坐着,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老师没有开口。
你讲,我听。
“我叫林贽,允南人。十岁便在乡间蒙学,十五岁出门,二十岁入来鹿书院求道,破了关,三十岁才入了大同一门,辛苦十载才知道自己难以得道,四十岁就来到这峻西山间,做了十年蒙学先生,这山间孩童,只有你是求得学,还出了门。”
“我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天资如何,亦不是为了传我的道义。只是因为那日同你来的小师傅,他看出我时日无多,便托我收你为徒,领你入门。你也不要做多想多虑,我和他自有约定,于你无关。而我,也只做的了这一日师了。”林夫子歇了一会,看许应认真一脸认真,没有纠结。很满意,这才继续说:
“本来,我是可以自己言传身教把你领入门,而不是这般用道法洗濯身性。不过,我看出了,你,出的是生门。”话说完,林贽有些黯然,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充满了心酸。
“老师,难道出生门有何不利?”从那日听小和尚说起后,许应对自己出生门这事并没有多想。许应有些担心,看老师这神情,生门其中的隐秘应该不是好事。
“求道五难,第二难出门指的是身形上的一扇门,第四难入门则是心形上的一扇门,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出门不是门紧闭,而是留有一丝空隙,入门也是。这门如通万户,打开你封闭的身体和心形,我出的是火门,入的是水门。这是因为我以前身形猛烈,性情急躁,很难身性合一。我所求的大同道,不只是为了天下大同,更是为了让自己得以水火交融。只有我火门溢出的那丝火和水门流出的一丝水合同如一,我就求得真道。”许应把这些牢牢记住,林夫子自知时间不多,言语不会间断。
“你出的是生门,也只留下了一丝生机。生门克己。要是今日我不把自己修得的道义传你,你会被自己克死。”
“老师。”许应眼眶红红的,眼前的老师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知道林贽并不是看好自己才这般做,不过于他人的一个小小约定,竟愿意舍命来挽救自己。林贽身体还是消瘦,可那一身素衫,头戴纶巾的形象在许应心中勾勒出了一个莫大的士人形象。
“许应,趁着时间,你把这壶剩下的茶倒入庭院竹林,然后把中间那根翠竹拔来。”林贽看了看窗外,正在日头,秋日的阳光显得有些温暖。
许应照做,轻轻握手拔庭院中那根翠竹,翠竹却纹丝不动。许应踢脚蹬地,手臂用劲,讲腹腔中的那股微妙力道使了出来,终于,竹子被拔出了,没有伤到根系。竹头泛黄,竹梢是一片翠绿在不同抖动。
“给我罢。”许应只见老师左手持竹,右手食指在竹头和中部轻轻一扣,只剩下一根光溜墨青的竹竿。不等许应反应过来,林贽双手扶住这竹竿,一阵悠扬清脆的笛声就在身边萦绕开来。
“这笛子,就是给你的拜师礼。权当留个念想。”许应接过笛子,笛子长约二尺,尾部有着“林贽”二字,许应对老师的手段很是佩服。
“这只是小道耳,你出了生门,体内已经有了一丝从生门溢出的生气,这就是道力,不过道力散布在你的形骸之中,只能滋养你的身形,你是使不出来的,等你破关后,就能收拢这丝道力,也能如我这般使用。要入门,就得靠这道力去推开,到时你就能体会。不过,你经受道义洗濯,现在身体里就已经有了一丝道力,但你现在很难运用,不解破关难,切忌使用。”
“许应,我并无仇怨,也没有挂念。这也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了。”林贽祛除一个由淡蓝色方巾包起来的事物,“你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我没法领你进门,你全得靠自己。这里面的东西,也很寻常。”
“老师。”许应自从和小和尚离别后,觉得自己内心应该是足够强大的了,可是没曾想,在夫子这里,自己总是会有很多愧疚感和无力感。
“走吧,我要去了。许应记住,克己者,无己也。无己可克,故曰克己。”林贽拂袖一挥,许应便已经落在了夫子家门外。看着眼前一片火海,许应泪如雨下,披头散发,匍匐跪在了门前,声音哽咽,一声声老师就这样堵在了喉间。
一日师,果真一日为师。
只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许应变得比小和尚离开那日还要癫狂。衣衫褴褛,口齿不清,漆黑的头发满是泥土,他还是就这样跪着。眼睁睁的看着这流火扬尘,直至灰飞烟灭。